撰文/潇湘晨报记者 钱烨
对于大多数长沙人来说,洋湖是这个城市又增加的一个湿地公园,作为靳江河入江口的河流湿地,它本来的面貌是不起眼的湖泊沼泽,潇湘中路没有贯通至坪塘镇之前,的哥都会在洋湖面前掉头,只有菜农们在此开垦着靳江河边肥沃的沼泽地,水鸟与昆虫不时光顾这里,泥淖与鸭群是这块土地的欢乐。
在划入城市规划之后,洋湖以人工湿地的面貌整体保存下来。尽管无拘无束的岁月已经远去,但土地精神的元气还在,有时还有“来了数千只白鹭”的消息。此次对洋湖的观察(与其说是观察,不如说是捡掇自然之物)是坐在家门口实现的,正因为常年的注视,才得以窥见它倔强,以及遗留在这块湿地上的属于荒野的一面。
记录时间:春4月拾掇之物:野菜与小蒜
荒野的角力仍然在暗暗用劲
在春天的洋湖,偶尔还可以嗅到从泥土底层迸发的沼泽腥味,这大抵是河流淤泥在充满活力的蚯蚓翻动下逐渐迸发的朝气。也许是受到这气息的激发,在布满行道树与人工林下的河水边,竟然冒出一丛可爱的野蒜来。如果再等上几天,待小蒜冒得多了,用手薅起,可作为春时爽口的野菜。
可能少有人会注意到白鹭塔农耕体验区西侧河堤这块地,这块三面环水,类似半岛般凸出的陆地,上面栽满了柳树、桃树、柿子树、八角金盘与芦苇。时而见到留居的黑脸噪鹛在柳树上做窝,而喜鹊在乌桕树上做窝。两种都是极为聒噪的鸟,所以这块半岛充满生气。
长沙每年春季来得早,过了年,常常先落几场毛毛细雨,然后天气一日一日的暖起来,栖息在洞庭湖的大雁群也振奋着翅膀准备向北飞。而比它们都早的是,洋湖水杉林下的小蒜,开始探出脑袋了。它们每年出现得极早,所以在夏季来临之前就完成了自己的生活史,代替它们的是一丛丛长势更加凶猛的野草以及岸边高耸的芦苇。
我曾惊讶于此处的发现,在户外,小蒜很常见,如湘潭、宁乡的田间地头皆可觅得一丛,但如此挨着城市,又在人工管护极为严苛的湿地上,贸然生长,着实让人又惊又喜。在规范统一的风景线下,一些自然的,荒野的角力在暗暗用劲,小蒜就算其一。
在湘西,春天的集市上大概会看到4种野蒜。有称为弄弄葱的,有的是野蒜,而有些则很像野生的薤白,另有一种野韭菜也充混在其中。薤白的种类繁多,早春齐发,一时间竟成为湘西苗民的主食。
春天,在洋湖大块尚未辟为公园的荒地上,时常也会出现翻挖野菜的市民,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舍不下对野菜的依恋。这块尚未纳入规划的土地,大概有50多亩,紧依瓦官路,被靳江河框定在河湾里,因尚未见动工迹象,所以成为一些植物的避居地。秋末后,若有人敢从草丛中间蹚过,必为自己冒失的行为后悔,不仅会有苍耳黏在裤腿上,极具穿透力的鬼针草也会让你大呼刺痒,不过经过这些考验之后,你可能会在枯黄的野草堆中获得一些鱼香草的种子,湘西的苗民喜欢用它来烧鱼,其味道比紫苏更为浓烈。
妇人们结伴在抛荒地上攫取野菜,往往大约在每年的3月中旬。这时,雨水已经将洋湖大范围的粘土都浸透,野豌豆、翅果菊、荠菜、蒲公英、黄鹌菜等一众野菜从土壤中冒出,占据着抛荒地。尤其是野豌豆与翅果菊,大有覆盖全境之势力,在夏季未来临前,它们还不会被后来的钻形紫菀与艾草取代。它们可以食用的时间也极短,拿野豌豆来说,可吃的部分仅嫩芽,且出在刚露头的豌豆苗3日之内,过之则草纤维就硬化了,荠菜也是如此,开花后则不可吃了。但翅果菊与蒲公英的口感可保持数周,不过采两者的妇人不是很多,曾在公交站见有老先生从河东来,采了一把翅果菊,他是个钓客,也贪图这春日的野味,但翅果菊怎么吃,问之,则说,如青菜般炒作。只是这般炒的话,不怕有股子苦味吗。
记录时间:夏6月拾掇之物:扁锹甲、云斑白条天牛、星天牛、桃红颈天牛
黑暗中,争夺配偶的好戏正在上演
夏季,除了溽热袭人滚烫的“火南风”吹的让人不敢出门,在夜晚,洋湖农耕体验区还有另外一个隐藏的故事脚本。往往是公园人潮涌动的时候,一年中最紧张的对决也在几棵柳树干上上演,几只硕大的云斑白条天牛聚集在农耕区外围的柳树上应战,这里夜间很少有人进入,黑暗中,争夺配偶的好戏正在上演。
尽管有护林人精心的照顾,但洋湖大部分的柳树都被蛞蝓、天牛侵扰过。这些天牛依靠有力的上颚啃噬树皮,吸食树干的汁液,若要找到它们,只需要留意白天经过树林时,树干表面有无被啃噬的痕迹即可。
而夏初,是这些大个头的昆虫走出树洞,大胆求爱的时间。夏天的日落要等很久,如果在农耕区耐心等待,蟋蟀与纺织娘在草丛中鼓动声腔,云斑白条天牛那硕大的白色条纹身躯就会从树干低处爬上来。有时候是一只,孤独地守候在树干上,有时候是四五只扭打在一起,它们一般到午夜气温降低后才回巢。
如果运气好,可能会在灌木丛中看到星天牛或桃红颈天牛,不过这都比不过发现扁锹甲时带来的喜悦。它们往往躲藏在树洞中,见到有光线就会逃跑,随时预备用巨大的上颚抵抗来袭,如果不幸被它夹中,可能会留下疤痕。
据夜间的观察,天牛的数量明显比锹甲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过夏季,气温降低后,天牛则很少出门了,而锹甲可以坚持到秋末。在人工养殖下,有些个体甚至可以安全越冬,等待明年的春天,对于这些生命短暂的小家伙来说,生命的意志力有时超乎想象。
处暑之后,大地的躁动不安终于被一层层的露水洗刷干净,完成交配的锹甲会选择一处偏僻的矮树丛作为自己生命的最后归宿,而新的虫卵已经在朽木中成活,如果足够有耐心,你会在这块充满活力的湿地各处找到它们。注意那些园林工人砍伐掉的朽木,或者剩余下来的树桩,大自然从不浪费每一截木头,即使看起来最不显眼的树桩,其内部都有可能栖居着蛞蝓、锹甲的幼虫。它们在暮冬来临之前躲入温暖的地下,与木头粗纤维相处挨到地气重新迸发的时刻。
记录时间:秋10月拾掇之物:萝藦、盒子草、野大豆
漂浮在水面的萝藦种子点缀冬日
萝藦与盒子草这两种本来是属于洞庭湖区的攀缘植物,在洋湖湿地的芦苇丛中显然已经站稳脚跟。它们最初的传播途径似乎已经难以考证,但是依靠萝藦那些精致的种子御风飞行的能力,可以在这块人工湿地上立稳脚跟,应该不属奇怪。而盒子草,这块湿地可能早年就有,冻土后,种子以休眠的方式躺在泥层中等待河流的温床再次把它叫醒。
萝藦与盒子草的扩张都离不开湿地植物群落的通力配合,湿润与柔软的河滩地是它们落籽生长的条件,而芦苇或其他挺水植物为其提供了可供攀缘的脚架。在2015年,萝藦与盒子草相继出现后,仅各自据守在偏僻的园区角落,但现在在洋湖湿地中散步,不经意间,芦苇丛中都会冒出它们的身影。
萝藦的枝叶偏大,在野外也时常长在山坡阴凉处。它的花极具个性,散发着臭味,只有夜蛾是它花粉的传播者。在芦苇荡形成的屏障里,若不是其特殊的花香,可能很难吸引鳞翅目昆虫的注意。与萝藦展开竞争之势是散布在抛荒地上的野大豆,这种极具扩张性的植物,作为食用大豆的鼻祖而被列为二级保护区植物,不过它完全没有走到濒危的那一步,反而在城市周围的荒地上,建立了自己的生存领地。
在洋湖湿地芦苇荡里,野大豆与萝藦竞争之势势同水火,个头上看萝藦占据优势,从数量上看,则是野大豆更胜一筹。而两者密集丛生的地方,多是路人少去的芦苇荡或荒草丛,这些地方偶尔会见到栝楼现身,与前两者不同,羞涩的栝楼数量很少,只偶在入门处的芦苇丛中见到数次,来年再去看,芦苇被砍掉,栝楼也不见了。
盒子草总是出现在预料之内的地方,这种小巧的攀缘植物,既不与萝藦一争高下,也不与野大豆争个长短。它常常隐藏在一大丛再力花的根部,在一丛丛绿色的遮掩下,你很难发现它匍匐状的身影。这种故意的隐藏似乎是它独有的生存智慧,而总是在不起眼的地方见到它则让人感到欢喜。
盒子草的种子可以像盒子一样打开,种子外壁上长满青绿色的鳞片状凸起。待立冬后,寒风萧瑟,这层薄薄的种壁就脱落了,里面坚硬的果实钻入泥土,等待另一个春天。
盒子草一般固定出现在某地,而萝藦则会迁徙,萝藦如天鹅绒一般的种子,可御风飞行。每到枯燥的冬季,湿地上一片枯黄,萝藦的种子漂浮到安静的水面上,冬日也被点缀得颇具生机了。属于它们的春天也即将到来。
记录时间:冬11月拾掇之物:菜畦、洼地、鸟群
一个个黑点从头顶簌簌飞行你能感受到鸟的翅膀与空气之间的摩擦力度
洋湖北面外围尚未辟为公园的落脚处,是一块菜地。行人很难走到这里,他们不是被鬼针与艾草组成的草丛阻挡,就是被一条横亘在自己面前的一片洼地挡住去路。一块块绿色的菜畦在这里各自划出领地。
“这根菜薹长得真棒”。“你那片地肥的很嘞”。
如果常去这块菜地,便会领会到菜农们彼此之间的交流。土地的翻种经验延续着最粗野的方式,每年入冬后,试图开垦土地的菜农都会选择一方荒地,将野草付之一炬,这些草木余烬则成为下一年耕种的肥料,而菜农也乐于此。
这块菜地,就以如此方式,被逐渐扩大,甚至有了一定的规模。原先被芒草、艾、野葛、野大豆、鬼针草、钻形紫菀覆盖的地方,逐渐衍生出秩序井然的田野景观。
冬日里的菜农们正在用舀瓢给青菜浇肥料,这些菜农多是附近的退休职工或从各地城乡来长沙带孩子的父母。他们栽培的蔬菜有白菜薹、红菜薹、莴苣、小蒜、苦瓜、刀豆、油麦菜。长沙人日常饭桌上的青菜几乎囊括在内。菜薹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苦瓜的秧苗则明显已耐不住冬日的寒冷,而夏日常见的黄瓜、刀豆则被一片片油麦菜取代。
菜畦的背后是一汪洼地,这块洼地即作为菜畦的水源,也成为湿地外难得的僻静之地。洼地上长着整齐的菖蒲,水面偶尔有片菱角,有狐尾藻的黄色的花瓣从水中露出头,探看着天空。
洼地上很有活力,是我日常观察洋湖爱去的地方,洼地的外围留有已被推倒的房屋地基,晒鸭绒的人重新利用它,将水泥地作为晒场。构树与乌桕围绕者水面,冬季来临时,其晚霞般的夜色与洼地上还是鲜活的水面形成动人的对照。有数只黑水鸡在洼地中间的菖蒲丛中组建了家庭,北岸的高坡上居住着一只黑卷尾,偶尔路过洼地时,可见到它在草丛中翻滚,好像在“洗澡”。
常常光顾这片洼地的,还有钓客。有些钓鱼者,开着越野车,在泥巴上撒野,然后寻找一块干燥的地方,搭起鱼竿,虽然并未见到有大鱼,但每日几乎都有钓客围坐在洼地边,享受简单的垂钓之乐。
偶然间,我会在洼地西侧的芦苇丛中见到黄苇鳽,那是在夏季的末尾。我走在洼地中一条由挖机碾压出来的陆地,在望远镜可以投足的范围内,水面熠熠生辉,芦苇丛中依稀有些动静,再细看,是一只体色与芦苇几乎融为一体的黄苇鳽。它的个头不大,大约30厘米,用细长的脚抓住菖蒲,在结实的茎干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巢。白天,它都会耐心地待在菖蒲丛中,临近傍晚,才会飞出来在附近的湿地中寻找青蛙或鱼吃。它是一种极为羞涩的鸟,又极会伪装,在菖蒲组成的保护空间中,它显得轻松放肆,而一旦飞离洼地,它则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的世界。
黄苇鳽在长沙应是夏候鸟,它的繁殖地在广东或者海南,其孤独的巢居癖好使其种群数量一直很少,沼泽湖泊的减少,也在迫使它们生存得更加艰难。但这种喜欢隐居的鸟类尚未到濒危的程度,也许得益于其谨慎的性格,生活还算安逸。而洼地上的钓客则很少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偶尔飞翔天空,其优美的体姿,才会让人将视线偶尔停留在它身上。
冬季的灰椋鸟则是洋湖上空最具代表性的鸟群,一个个黑点从头顶簌簌飞行,你几乎能感受到鸟的翅膀与空气之间的摩擦力度。尽管,洋湖湿地上空的灰椋鸟还不算多,但最近两个冬季其数量明显递增。
吸引这些浪游者们的是充足的食物,一直到11月下旬,作为抛荒地最显眼的盐肤木才慢慢结出五颜六色的种子,它们是鸟群冬季的主要食物。此外,樟树作为行道树,黑色的樟籽也是鸟群越冬的口粮。所以湿地上空的树冠上往往被灰椋鸟或者八哥占据着,其他加入这场冬季盛宴的还有黑尾蜡嘴雀鸟群,它们个头笨拙,尤其是厚厚的鸟喙,看起来很呆萌,它们常常站在光秃秃的杨树上,在树林的边缘啃食杨树的冬眠芽。
灰椋鸟是一群吵闹的掠食者,它们往往密集地飞越天空驱赶其他鸟群,在树林中央盘踞着最高点,群体之内偶尔也会爆发食物争夺的吵闹声。这些灰椋鸟组成的空间里,偶尔也有戴胜和八哥。戴胜是常见的留鸟,也是有名的观赏鸟,但其臭不可闻的体臭,让人敬让三分。
冬季的湿地,傍晚降临时,经常有一群夜鹭从西北部的洼地缓缓升空,它们大概是在入夜前进行最后一次觅食行动。这些大型的鹭鸟,本来在冬季来临时应该飞到更温暖的广东沿海,但越来越多的鱼塘让它们变成了留鸟,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几只池鹭或者草鹭。去年冬季,在廊桥的背后小岛上,一群夜鹭夹杂着几只草鹭蹲在芦苇丛中,用望远镜仔细辨认,才可看清它们蜷缩在一起越冬的场面。
而廊桥的对面,一排嵌入泥土的木桩上,经常停歇着数只斑鱼狗,这种美丽的翠鸟,时常徘徊在湖面上空,随时准备向游鱼投下自己的利刃,每次断不失手。
偶尔,在斑鱼狗常栖身的水岸沙地,会冒出一只鹤鹬或者青脚鹬,我猜想这些鸻鹬类水鸟可能来自湘江的河滩,只是偶然来到湿地公园里散散心。
太阳落幕前的鸟鸣是洋湖冬日短暂白昼的落幕曲,如果此时在洼地上,黑水鸡的叫声是高亢而响亮的,它们是池塘中最常见的留鸟。柳树与杨林中的灰椋鸟群声从对岸传来,偶尔会被一声野鸡急促的啼鸣声打断。湿地上,乌桕的果实已焕发出白色,芦花簌簌,喜树与菖蒲都结出各自的果实,伫立在隆冬统一的色调中。阳光转瞬即逝,湿地上又响起了人群退却之后的荒野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