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湘潭大学校园。
年逾九旬的沧南拄着拐杖,在女儿搀扶下,一步步挪进文科楼。他走进教室,在齐刷刷的目光里,轻轻将拐杖靠在讲台边,摘下灰色毛线手套,站定,然后说了一声:“同学们好。”
12月9日,沧南在女儿搀扶下,从家中前往教学楼给本科生上课。新华社记者 袁汝婷 摄
当天下午,湘大马克思主义学院一批“00后”大一新生们有一堂讲座,主题是“信仰”。一个半小时,沧南站得笔直,直到讲完课,才扶着讲台缓慢地坐下,揉了揉膝盖。
黑板上没有一字板书,19岁的刘佳琛同学却写了整整两页笔记。她举手提问:“老师,信仰怎么才能照进现实?”
沧南双手撑着讲台,再次缓缓起身答道:“我想给大家讲讲自己的故事。”
信仰的光芒
1924年,沧南出生于安徽一个贫农家庭,原名高家贵,在颠沛流离的动荡岁月,为求学两度改名。1949年,他成为中国人民大学首批研究生。
青年沧南(12月10日翻拍照片)。新华社发
“在大学时, 我读了一些进步书籍,结交了一些思想进步的同学。亲眼看到国民党政府腐败,社会黑暗,我渐渐意识到,只有彻底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中国才有希望,才能进步发展。”1948年,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沧南,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
1956年,沧南实现心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分别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
1977年,响应国家号召,53岁的沧南来到湘潭,支援湘大学科建设。
彼时,沧南已是武汉大学哲学教研室主任,而1974年才被批准恢复的湘大,是一所“五没有”大学——没有图书馆、没有教室、没有教工宿舍、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
开始时,沧南和同事们都住在农民家里。夏天蚊子多,晚上备课时,他就找两个大水桶把腿浸在水里。除了上课,还要搞研究、挑土、种树……
经过几代人努力,昔日的黄土坡,如今建成为一所现代化大学。
9月3日,沧南在湘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图书阅览室内翻阅书籍。新华社记者 柳王敏 摄
1978年,沧南向湘大党委建议,哲学专业招考毛泽东哲学思想硕士研究生,建立毛泽东哲学思想教研室,这两条建议均被采纳。由此,湘大成为全国第一所培养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生的高校。
“我见过彩虹霞光,也经历过狂风巨浪,更坚定了我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信仰。”沧南说,“信仰是自觉的、理性的,矢志不渝的。”
哲学是文化活的灵魂。在一方斗室里,沧南拥有熠熠生辉的精神世界——
《实事求是,是一个多侧面的理论体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实践经验的理论升华》《毛泽东对社会主义建设若干问题的认识》……沧南一系列学术研究,掷地有声,学界评价沧南“开创了毛泽东方法学这一全新的研究领域”。
“沧老师在退休后仍坚持研究,完全是发自信仰。”湘大副教授申永丰说。
“求真务实,是老师终生坚持的学术原则。”作为沧南的第一届毛泽东哲学思想专业研究生,79岁的老教授范贤超说,沧南拥有真正的“学人风骨”。
如今,沧南带出的研究团队,搭建了毛泽东思想研究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
党员的样子
湘大东坡村9栋,建于40年前。三单元二楼,一户90平方米的教工宿舍,一直是沧南的家。
客厅里摆着陈旧的沙发和矮柜。墙上机壳泛黄的空调,是2000年添置的,换了好几次制冷剂,沧南还舍不得换台新的。
卧室也是书房。当年从武汉带来的书桌,有许多虫蛀的小洞。床上叠放着一件灰色棉袄,这是他最常穿的冬衣,1982年买的。去年,拉链坏了,他用绳子绑一绑,又穿了一个冬天。
“脸盆和漱口杯也用了30多年,总不肯换。”女儿高玲玲说,20世纪90年代,学校想让沧南搬进“校长楼”,他听说有位老师患了哮喘想住新房,就把房子让了出来。
自1981年在东坡村住下,沧南再没搬过家。
沧南家中的卧室兼书房(12月9日摄)。沧南自1981年搬入此处后,再未搬过家。新华社记者 袁汝婷 摄
除了教书和研究,沧南最大的爱好是集邮。1949年起,他坚持每个周末去邮局买邮票。
攒了60多年的两大箱邮票,却在2014年被悉数卖掉了。
这一年是湘大哲学系建系35周年。他想把卖邮票所得20万元,全部捐给系里贫困生。高玲玲劝父亲:“弟弟一直病着,您身体也不好,咱能不能捐15万元,自己留5万元?”
沧南拒绝了。几天后,哲学系有了一笔20万元的“沧南奖学金”。“卖了邮票后,我爸像把孩子送走了一样失落。但他没后悔过。”高玲玲说。
毕业多年的学生们担心老师生活困难,凑了一些钱交给沧南。“老师怎么都不肯收,最后我们派了一名同学,把钱放在茶几上就跑了。”湘大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颜佳华也是沧南的学生,他没想到,这些钱也被捐了——2018年,沧南以“湘大人”名义,再次捐款20万元。
“那些钱是凑起来的。沧老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一个银行一个银行去取钱,我忘不了。”湘大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党委副书记黎益君说。
对自己和家人,他却近乎严苛。2001年,高玲玲得了感冒,想让沧南帮她开点感冒药,“爸,你是离休干部,可以报销。” 沧南顺口答应了,却马上意识到,药不是自己吃,“不能报,报了就是欺骗组织。”
“我爸总说,为人民服务必须全心全意,来不得半点虚假。”高玲玲说。
信仰的种子
沧南关心学生生活,关切学生成长。
1971年除夕,天寒地冻。武汉大学襄阳分校宿舍里,6名贫困生没能回家过年。十二三岁的高玲玲和父亲抬着一块搓衣板,上面放着6碗甜酒和糍粑,送到学生宿舍。
沧南很爱学生。教书时,他省吃俭用给学生买稿纸、发奖金;退休后,他仍坚持资助贫困生。
2005年,18岁的大一新生桑杰罗布扛着行李,从西藏墨脱县出发,一路艰辛,来到湘潭大学。
初入湘大,桑杰罗布对气候、饮食都不适应,很少与同学交流,跟不上学习进度,想退学。沧南把桑杰罗布带回家,做了一大桌饭菜,和他边吃边聊,对他进行鼓励。
大学4年,桑杰罗布只回了一次家,但几乎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在沧南家里度过。“老师一个劲给我夹菜,有时,也会给我讲党史故事。他家红烧肉的味道,我一直记得。”
毕业前夕,桑杰罗布入党了。毕业后,他回到墨脱县,成了一名政法干部。
“当我们走上社会、努力拼搏时,我们会记住,您曾用肩膀将我们托起。”不久前,沧南收到学生毛星芝的一封长信。
毛星芝是湘大公共管理学院2005级公共事业管理班的班干部,沧南是班级指导老师。这个班有超过一半是农村贫困生。
9月3日,沧南和湘潭大学学生在一起座谈。新华社记者 柳王敏 摄
第一次在班上召开主题座谈会,沧南围绕“立志成才与人生信仰”和学生们展开讨论。那天座谈会结束,毛星芝写下日记:“我一定要像沧老师鼓励的那样,自强不息。”大学4年,毛星芝依靠勤工俭学,没向家里要一分钱学费,获评2008年度“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
毕业前,班里举行最后一场“就业观”主题班会。沧南写下毕业寄语——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那里扎下根来,深入实际,联系群众,在实践中发挥你们的智慧和才能。”
这个只有31名学生的班级共获得162项荣誉,超过半数入党,毕业后17人赴县乡村基层组织工作。
1995年,71岁的沧南离休,主动要求到湘大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工作,给入党积极分子上党课。“讲课不能照书本念,要好好备课。”沧南说,“把自己摆进去,孩子们就不会觉得信仰很遥远。”
尽管腿脚不好,每一堂课,他都坚持站着讲。一堂课下来,总要许久才恢复体力。有人劝他:“既然离休了,何不多休息休息?”
“共产党人只有一个人生观,没有离退休后的第二个人生观。对老师来说,就是要把每一堂课讲好。”沧南回答。
12月10日,沧南(右二)和湘潭大学本科生们在校园里散步。新华社记者 袁汝婷 摄
十二月的阳光,给校园里一排排香樟树涂上淡淡的金色,几位学生搀扶着沧南散步。
老人指着一棵香樟树,笑着对学生说:“这些啊,以前都是小树苗,是40年前,我和同事们带着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种下的。我老了,可你们还很年轻,中国的未来,取决于现在的你们树立什么样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