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这是由抗日名将方先觉率部从衡阳保卫战战场发出的“最后一电”
发报者卢庆贻如今已是92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在历经残酷的战争和沧桑的岁月后,他坚韧而顽强地活着,守护着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弟兄们!来生再见。”
正在热映的抗战题材电影《八佰》里,最后撤退前,演员李晨饰演的山东兵在和战友诀别时,一句“来生再见”让无数观众瞬间泪崩。这个桥段是电影演员对抗战中中国军人视死如归、慷慨赴死壮举的艺术再现。
电影《八佰》剧照
实际上,在抗战史上,中国军人的确曾在一道绝命电报中誓言“一死报国”“来生再见”。这道由抗日名将方先觉率部从极为惨烈悲壮的衡阳保卫战战场发出的“最后一电”,在《大公报》刊载之后,极大地鼓舞了当时正苦苦支撑的二战盟国亿万军民。
“最后一电”发报者卢庆贻依然健在。在历经残酷的战争和沧桑的岁月后,如今他平静地生活在湖南省湘潭市雨湖区的一个村子里。穿越大时代的滚滚洪流,他坚韧而顽强地活着,守护着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这是8月11日在位于湘潭市姜畲镇易建河村的家中拍摄的卢庆贻。本文部分图片由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振海摄
孤军坚守孤城47天
微风轻拂,稻浪翻滚,白鹭低飞,卢庆贻老人家的房子被一大片稻田包围着。
当年参战时,卢庆贻还是尚未成年的“黄髫小儿”,如今已是92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他瘦小的身躯有些佝偻,耳朵有点背,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言语表达很流畅。
在老两口居住的老宅堂屋里落座后,卢老打开话匣子,讲起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将记者思绪带回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1928年,我出生在长沙城南门灯笼街。祖父母在长沙做生意,小时候家里条件不错。”卢老回忆说,1938年,日本一路南下,情势危急的长沙城在“文夕大火”中沦为焦土,此后他随家人搬回湘潭老家。
1940年,祖父过世。失去“主心骨”,家里越来越困难,卢庆贻不得不辍学。1941年,刚满13岁的他前往长沙谋生。年底,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参战部队伤亡较大,减员严重,长沙城内四处都有征兵点。
图为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时捕捉残敌。新华社资料片
恰逢第十军招收报务员,卢庆贻报名参加考试,通过选拔以后,在长沙城接受半年培训,随后被分配到第十军军部。
1944年,为扭转太平洋战场不利局面,日军急于打通从中国东北到东南亚的大陆交通线,疯狂实施所谓“一号作战计划”。这是日军发动侵华战争以来,在中国战场发动的规模最大的进攻,扼守粤汉铁路的长沙、衡阳是主战场之一。
当年5月底,第四次长沙会战爆发。日军主将横山勇找到国军守将薛岳“天炉战法”漏洞,狡猾地实施作战计划。当年6月,长沙沦陷,衡阳北面再无阻挡,日军大举南下进犯。
第十军奉命死守衡阳,寸土不让,等待援军,但双方实力悬殊,守军只有17000余人,日军兵力超过十万人,还动用大量飞机大炮对守军阵地和衡阳城狂轰滥炸。
卢老回忆说,1944年6月下旬,在横山勇指挥下,日军三个师团对衡阳城发起第一次强攻,从地面和空中进行狂轰滥炸。但守军士气高涨,沉着应战,顶住敌人猛烈炮火,日军阵地几乎没有向前推进一步。“日军还使用了毒气,我军整整一个排的人都被毒死。城内的防毒面具都被送到前线,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后来只能把毛巾打湿后围在脸上防毒。”卢老说。
此后,日军又分别于7月下旬、8月上旬对衡阳城发动了第二、第三次强攻。由于伤亡惨重,粮食弹药补给吃紧,援军又迟迟没有到来,第十军守城越来越吃力。最终在8月6日清晨,日军在守军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从北门攻入了衡阳城内。
图为1944年11月,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新华社发(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提供)
“6日中午,方先觉军长召集师长、参谋长在衡阳城内开会,最终决定放弃从衡阳城突围,并拟好了一道电报。”卢老说,6日下午,译电员将电报交给他后,他随即将电报发往芷江,电报经由芷江空军台再转往重庆。
由于援军久久未到,衡阳城已成焦土,城内官兵命悬一线。经与日军谈判,在得到不屠城承诺后,方先觉8月8日率部放弃抵抗,此时这支孤军已坚守47天。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我当时并不知道电报内容,发报后不久,我就被俘了,1000多人全部被日军关在衡阳城内的天主教堂。”卢老说。
衡阳保卫战持续超过一个半月,军需巨大,日军粮食补给也极为短缺。到秋收时,日军挑出一批年轻力壮的第十军被俘官兵,用枪指着,强迫他们去抢收百姓种的稻子。
“我也被挑中了。”卢老说,20多个人白天收禾,晚上休息。在去往湖南零陵的路上,他们被看守的日军士兵逼着上山,到老百姓家里抢粮食。他们瞅准机会,上山后跟老乡讲明情况,饱餐一顿后就跑了。日军士兵怕遇到游击队,也不追。
逃出来后,卢庆贻一路向西走,四处寻找部队。在湘中武冈地区,他碰到了七十四军游击队,随后被带到七十四军军部,被安排在电台做事。通过七十四军军部电台,他与设在贵阳的第十军留守处联系上。最终,几经辗转,卢庆贻来到贵阳,回归原部队。
在贵阳第十军留守处,卢庆贻第一次看到《大公报》刊发的“最后一电”:
“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看完后,我没忍住,大哭一场,心里特别难受。那么多战友,有的年纪跟我差不多,还不到20岁,就壮烈牺牲了。”卢老说,他很庆幸自己能够在无比惨烈的衡阳保卫战中活下来,但是数千名战友却把生命留在了衡阳,为国家和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当着记者的面,卢老面带泪光,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完整段电文。他说,这70多年来,他曾在心中无数遍默念过这道电报。
图为1944年11月,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新华社发(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提供)
衡阳沦陷后,大量阵亡将士遗体暴露于野,长时间没有得到安置,日晒雨淋,面目全非。抗战胜利后,第十军师长葛先才奉命重回衡阳,搜集掩埋阵亡将士遗骸。
60余名第十军官兵闻讯赶来,卢庆贻也是其中之一。“大量遗体暴露在野外,很多都腐烂啦,不完整,臭气熏天,看着心里难受,忍不住流眼泪。”卢老说,四个多月时间,他们一共收集3000多具阵亡将士遗体,全部合葬在衡阳城郊张家山一带。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队改组,卢庆贻被编入整编第三师。1946年,卢庆贻选择回乡,从此离开战场。“当时,我出来当兵已经四五年,非常想念家中亲人,拿到证件和路费后,就回到老家务农,从此再没出去。”卢老说。
“珍惜和平,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争”
弹指一挥间,转眼过去70多年。离开战场后,卢庆贻又几经辗转,最终在湘潭市雨湖区姜畲镇易建河村安家。
70多年来,卢庆贻和爱人邓利文勤耕苦作,生儿育女,操持家庭。如今,一家人已经是四世同堂,儿孙满堂的老两口仍然坚持劳动,在老宅里过着祥和的日子。
这是8月11日在位于湘潭市姜畲镇易建河村的家中拍摄的卢庆贻(左)和爱人邓利文。
卢老对记者说,他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从2015年开始,他每月能拿到400元老兵补贴。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大儿子是当地有名的种粮大户,二儿子现在海南省海口市任公务员。他和老伴身体还算健康,儿孙们也经常回来。
70多年来,卢庆贻经常想起牺牲的战友。他说,随着年龄增长,很多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脑海中很多战友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能记得的名字也越来越少,但当年惨烈的战斗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依稀能听到枪炮声。
在卢庆贻心中,还有一件事是终身遗憾。当年,一位名叫罗学先的同学也在第十军军部电台工作,两人有很深厚的交谊。遗憾的是,他的这位同学战友没能在战争中活下来,死于日军飞机轰炸,牺牲时还很年轻,不到20岁。
这是8月11日在位于湘潭市姜畲镇易建河村的家中拍摄的卢庆贻。
“战争结束后,我一直想给罗学先家里写封信,将他已经牺牲的情况告诉他家里人。可惜的是,我的照片、证件还有同学录都丢了,不知道他家地址,都不晓得该把信寄到哪里去。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卢老说。
最近几年来,卢庆贻经常受邀参加各种与纪念抗战相关的主题活动。2015年9月3日,作为抗战老兵代表,他受邀到北京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并于当天坐上第11号阅兵车接受检阅。
在卢庆贻卧房里,墙上挂着很多他参加抗战纪念活动的照片,桌上摆着各种荣誉和纪念勋章。“跟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算幸运的。无数将士官兵献出宝贵生命,才换来如今的和平生活。”卢老说,“我们要珍惜和平,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争。”
这是卢庆贻所佩戴的纪念勋章(8月11日摄)。
卢老说:“战争太残酷,无数人因为战争生离死别。我们要铭记历史,不能忘了曾经的伤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些为民族、为国家、为人民英勇献身的将士们。”
老兵不死,只会慢慢凋零,在世的衡阳保卫战参战老兵已越来越少。活着,他们是民族的英雄;逝去,他们是永远的丰碑。
来源:新华社
编辑:陈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