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县烟溪镇艾家寨。
文/刘石鼎
艾家寨,地处湖南省安化县烟溪镇,海拔700余米,属雪峰山西麓。其地形地貌受到地球四大板块造山运动和“雪球事件”的多次蹂躏:8.2亿-8.1亿年前的武陵造山运动,留下了凝灰质板岩的基层;7.9亿-7.5亿年前的雪峰造山运动,形成了当地全球最大的冰碛岩层;7.5亿-7.2亿年前的“雪球事件”,冰川消融飘移带来2-300米厚度的冰碛砂岩砾岩地表。亿万年分合冷凝造就了艾家寨的别具一格:沿狭谷而上至山顶,犹似走进地球演变的时光隧道,可与“天空之城”的地质遗迹深度对话,可见“失落世界”里脆弱生命的悄然登场,探索地球万千时光的转瞬即逝,追寻生命五彩缤纷的魔幻世界。又因“安化三乡,遍地有茶;山崖水畔,不种自生”(宋《荆州地理志》),艾家寨古来就集自然遗产陈列馆、探险迷宫、生态秘境、天然氧吧、生物基因库于一身。
1949年,原中央地质调查所曾到这里进行地质调查,故乡因冰碛岩闻名于世,并被要求“好好保护山上的冰碛岩和茶树,这是烟溪茶好的根本”。这里的山,因此在世界地质史上留名;这里的茶,因此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金牌,2015年米兰世博会再获金骆驼奖。
早春的日出
第一次到艾家寨看日出,是在1985年3月底。那时益阳地区高考预选考试成绩发布,50多人的毕业班留下参加高考的只有区区6个人。“失败人生”“苦读11年却摸不着高考的边”之类的挫败情绪影响了每一个人,懊恼丧气弥漫整个校园。“爬爬山,到艾家寨看日出”,困顿愁苦中,班主任终于有了招。
尽管艾家寨谷外、谷内各有一个村庄,但那时还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沿峡谷穿凿而成的青石板小路。刚过子夜12点,同学们便以各个小组做登山准备:灯光组、刀具组、食品组、绳索组不一而足。凌晨1点,班主任带着我们准时出发,3月的天穹散布着稀疏的星光,四周黑黝黝、灰朦朦,无边无沿。灰暗中踩着崎岖的石板,踏着溪水的节拍,一班人蹒跚行进,桥摇卧槎连,路险垂藤接,耳旁只有飕飕山风的呤唱和溪水玲玲如玉佩相扣的乐音。2点左右,到达谷底,溪水丰沛,水流湍急,溅在石上,水花飞扬,晶莹透亮。海拔把黑漆群山刻入视野,肃立的柳树注满风霜,却伸出纤嫩玉手。启明星远挂天边,虽然亮了点,但仍是睡眼惺忪,用微弱温柔的光抚慰大地。山雾飘悠悠地漫弄大地,整个天地在沉睡,天地无界,一片空冥。
上山是分山到组到户依界址新开的泥沙路,石子多、泥土少,路边荆棘密布、怪石嶙峋、树影斑驳,山石多呈青黑色,杂树很少,多是松树杉树。再往上,山坡越来越陡,山势越来越险,土路掩没在蓊郁的荆棘灌木中,一班人攀援在悬崖峭壁之间,湿冷山风灌入丝丝的郁寒。望东西,依稀光亮可现;顾南北,昏暗朦胧一片。
望山跑死马。山峰陡峭险峻,山路蜿蜒蛇行,路边刀削般的悬崖。好在山色越来越明,渐渐的满眼是层叠的翠绿,满面是柔和的清越,满空是稀落的星星,满耳是晨鸟的歌欢。
茶园。
再往上,山势乍然平缓,大片嫩绿不经意跳入眼帘:上百亩茶园像是一个漫山遍野雾气包裹的精灵,从松树杉树丛里飘然而出,一垅垅低矮的古茶树列阵匍匐向上,枝干緾绕枝叶浓郁,根须密布在冰碛岩的间隙,经年日晒雨淋,树枝皲裂斑驳成墨绿色。地层刚回暖,枝头便吐绿,翠生生,水灵灵,叶瓣还含着滴滴晨露,散布在山坡上。浓翠的绿叶背面妆裹着娇艳紫色,挂满晶莹露珠,一片片绽放着淡淡暗香,浸润我们的肌肤和思维,弥漫成悠长岁月里不断发酵的茶马古道,蜿蜒着浸满幽香的故事,把人间温暖。有同学从枝头掐下新发的嫩芽,放下手心底轻轻搓揉,一股悠长的沁香便从指尖溢出,待叶片卷起便一根根放入温热的山泉水壶中,柔柔晃动几分钟,鲜爽甘香,幽而不冽,初啜淡然,似乎无味,再饮顿觉有一股馥郁香气弥留齿颊之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拥着篝火,品茗茶香,云在亲吻,雾在相望,晨曦把尘垢一一收了去,多数同学的郁结烦闷开始消散。曙色渐渐铺开,小鸟开始啼鸣,群星一一消逝,同学们的眉目也完全清晰起来。但不久云雾重又加浓,浓得使近边人的眉目重新模糊。雾变得越来越浓,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混沌。但东方那雾中间,有红色、浑红色的混沌。那感觉,就像身陷沼泽,淹及脖颈,挣不出来,使不上劲。大雾似乎流动得快了一些,远处的红雾正由浅红变为橙红。转眼间,第一缕金色霞光,沿着天际线铺射开来,涂染所能触及的一切,大雾浴着霞光起伏翻滚如滔滔海浪。随着晨雾消退,东方瓦蓝的天幕上,赫然展开一副恢宏无边的灿烂云锦。万道霞光从层层云涛中穿射而出,天空瞬息万变,将青葱大地、灿烂云彩、巍峨山岭、葱茏茶园、群飞燕雀都抹上一层璀璨金色。慢慢地,万道霞光中那一点点橙红,渐渐变为半个圆弧的橘红,变成大红,嫣红,朱红,一轮浑圆的红日,最是妩媚动人,格外辉煌耀眼。山峦慢慢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向阳的一面,闪耀着一片金黄;背阳的一面,在浅暗的反射光中浮现一层奇异的金绿色。一棵棵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儿,被嫣红的光曦剪下棱角分明的优美图案,晃动着那绝艳的满天红霞。
阳光的金线缀连丝丝嫩绿,在林间的薄雾中编织出一张五彩斑斓的吊床,风刮丛林,响起一阵阵低沉的呐喊,终于有颗颗心疼的泪水在同学们的脸庞滑落,穿过那满地的冰碛岩。草草垫了垫肚子,同学们又挂满刀具和绳索想继续往上攀爬,却被班主任阻拦了下来。尽管由茶园到山顶不到四分之一的高度,却连一条羊肠小道都只是想像,我们五六个人一手拿砍刀一肩背水壶,隔五六米挷上谷萝绳,在同学们的满心期盼中沿石缝向上慢慢挪动。
爬过近十米悬崖绝壁,一丛高大眩目的杜鹃花犹似燃起一片山林火海,在翡翠绽放中特别耀眼。而远方山坡上花草缤纷争奇斗艳,黄、红、紫、白、蓝等各色花朵点缀在碧绿草丛中,与蓝天上朵朵的白云交相辉映,化做一幅幅瑰丽画面。两个小时的龟速爬行,来到山顶,两三亩地,陆离斑驳、心醉神迷的最是那一丛丛杜鹃花,有的浓妆艳芳,有的淡然朴实,有的丹唇明目,各具风韵,娉婷仪态,中间是一株实为罕见的千年杜鹃树,雄伟挺拔,苍劲古风,俊秀高雅,风情万种。穿行枝叶扶疏的杜鹃花摇曳多姿构架的花海,一切均被姹紫嫣红装扮成了童话世界,粉红的、洋红的、橙黄的、淡紫的、黄中带红的、红中带白的,深吸一口,花香已浸入心肺,正是“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
深秋的日出
再登艾家寨,已是“知天命”的2021年10月底。父亲三周年祭日过后,围炉闲话,往事如烟,点点滴滴入心头,酸涩余恨谁人知。小堂弟媳见我们怎么都打不起兴趣,便提议到艾家寨观日出。初听,有道理;再思,兴趣缺缺,往事翻不得,断肠亦彷徨。却架不住反复劝说,更兼得小女侄子悠然神往。
清晨四时许,月牙高悬西窗,清冷月辉泼撒而下,苍穹下繁星越发灿烂,夜风未落,静空如扫,千林尽染。车过母校,两栋簇新教学楼遥遥相望,四栋宿舍楼住宅楼颇显老旧,操场中央的4颗老樟树依然郁郁葱葱。学校后面的那口溪潭老大更深,碧绿如蓝;潭后悬崖峭壁黑黢,壁重涧肃;潭前沙洲倒有了几棵树,烟翠渺渺。
再往前,一条4-5米宽的崭新公路随涧就势、随峦迭起,弯转自如,蜿蜒绕进峡谷,两排10公分粗细的桂花树倚路耸立,典雅素洁,淡淡幽香飘进车窗。不远处,一幢幢两到三层小洋房错落有致分布在绵延起伏的山坡,多数粉瓷彩瓦、雕梁绣户,一应的绿化郁郁葱葱,几棵参天樟树绕越一排老木屋,让整个村子增添了不少安逸静谧。极目之下,曾经的青石板路有的做了菜园,有的整成地基,整段整段被挖毁,仅余涧沿的两三段,残垣败迹,掩没在杂树杂草丛里。茶马古道,曾经希望和命运的承载,赶着赶着就成了穷途末路,同时灭绝着镌刻其上的往事烟云。或许这就是历尽沧桑的经年,深入骨髓的乡愁,无以言表的衷肠。
溯溪而上,进约百米,陡峭石壁叠书如画,素湍绿潭回清倒影。向前望去,谷口比早先开阔不少,刀劈斧削几块大石,如屏挡在中央,人称将军岩,只是历来耸立山顶,何故换了天地,用来镇守门户,还多了一方将军印。崖生怪柏,清荣峻茂;挂壁公路,迂回盘曲。谷顶上空,皎白明净的秋月,低垂圆满,氤氲弥漫,仿若走进冬的夜空。西南出口,山势迅速开阔,峰峦连绵起伏,几栋白色洋房点缀其间。山泉清脆盈耳,山风湿润甘甜,一凝神一动情,仿佛就能听到低徊悠长的《梁祝》,看到飘逸如梦的《天鹅湖》。
山色空朦,盘山公路奇花铺径,既窄且陡,宛如湘西矮寨的风情。三岁侄儿蹦蹦跳跳欲作向导,一路十万个为什么,最终脚疼蹆抽仍只愿牵行,却又不停喃喃自语“要将这路裁掉一截才好”,有些心痛,有些郁闷,更充满希望。一万多株红豆杉黄了、紫薇树绛了,点缀在苍松翠柏之间。腊梅怒、菊花黄,一枝压一枝,一朵叠一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蠢蠢欲动,有的早已盛开,赤橙黄绿蓝靛紫,色彩斑斓,锦绣着逶迤山坡。片片银杏叶铺得满地金黄,如同燎原的火把染红了峡谷山色。天那么高,蓝似晕染,纯净细透,密集负氧直入肺腑,登山疲惫时刻消散。
“快到啦,好大一片茶园!”爬行约60分钟,三两栋徽派建筑在陡峭山坡拔地而起,可谓是“高山流水觅知音”。悠悠天际下,2000亩成垄成行的茶园碧绿如茵,如一条条绿色锦缎披挂山坡之上,在晨曦中泛出墨绿。近了些,只见山坡缓了很多,不同茶树泾渭分明,千层万叠,高低错落,灰黑色的树干上斜生出许多虬枝,向四面伸展。分叉处挂满一串串深绿茶果,像用绿丝带串起的风铃在晨风中摇曳。茶果最具营养价值,素有“抱子怀胎”之美誉,一直因为压榨方法而酸涩刺喉,现在却是“油黄金”市面见不到。茶园顶部,一块近10米高的错节大石拱立在茶园中央,风摆簌簌嫩叶,摇不下枝头,只能舞弄着红枫的落叶;山杋开始褪色,不见阶前碎月明,却接天涯零落尘,万籁俱静。
深秋旭日,久候而不至,早先还兴高采烈采摘秋茶的小女侄子们此刻恹恹欲睡。空山闻雅鸣,浓荫藏渺迹,吱吱喳喳委婉清脆,环绕枝头凌空飘逸,奏起林间交响。天色稍霁,谷内炊烟飘荡,晨雾轻柔,层峦叠嶂如大海里翻涌碧浪,汹涌澎湃地向天边卷去,东方露出一线浅浅曙色。晨曦刷在千山万岭上,轮廓越来越清晰,原本看似很高的山峦,失去了曾经的巍峨雄壮。不知不觉中,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云天相接处渗出一丝丝浅红的霞光,慢慢呈现一层柔和的紫红,不耀眼不眩目,接着变为一片浓紫和橙黄相映的光芒,一片片霞光开始弥漫开来……
喷薄欲出。一轮红日艰难地露出一小圆圈,被半圆形的霞光罩着,好似在分娩一个新生儿,鲜红血液渗透遥远天际。仅仅几分钟,红日渐渐露出半个圆、扁圆、整圆,一个红彤彤的晕轮跳出来了!那红,艳丽没有任何杂质,就像火,一团燃烧的火,却烧不着任何东西。瞬息间,太阳的周边出现了几朵云彩,以闪电的速度蔓延,弥漫整个天空。红日不住挣脱,渐渐明朗,脱去红润外壳,变成金色,云彩好像镶嵌了一道金边,光芒四射,随即又变成发散状,凝成几束射向大地,像孔雀开屏,似金轮现世。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年少。山不自言,秋水长天一色,芳草萋萋,寒英悄落,只为漫山绿茵,历尽千辛万苦。独立峰巅,看日出云霭处,炊烟袅袅,雁叫长空,人道岁月静好,其实风刀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