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希望能坐一条船去浦市的。浦市在水边,它的故事总是开始于江湖,最后收藏故事结局的是那些船。那些船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船,只行走在少数人的记忆里。所剩不多的船,因为禁渔都上了岸,有的船已经死了,它们躺在河岸边,像一条条鱼的残骸,骨架旁长满了一种叫水杨柳的灌木。
没有找到船,我只能坐车去浦市,把公路想象成一条河,而那辆挤满人和背篓的中巴就是船了,它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面对如今河流上那些如肠梗阻一样的水坝,还有谁还能奢望拥有一条完整的河流呢。
浦市是水和船带来的。一直自西向东的沅水,在浦市上游折向,从南向北流去。长滩尽处,一溪汇入沅江,水面豁然平缓开阔,岸可泊船,树可系舟,从此便有了这个曾经商贾辐辘,舟楫络绎、木排浮江的浦市。
现在的浦市就剩下两条船。一条船是渡船,往返于浦市与对岸的江东村,一条船是开往上游的辰溪的客班船,早出晚归。渡船是属河对岸江东的,是为了渡江东的人到浦市赶集用的,这样算起来,曾经有八个码头的浦市实际上只有一条船了。
没有了船,浦市看上去有些冷清,这可能是它最初的原点。浦,是水与水相聚和分别的地方,后来就来了许多船,也就停泊着许多离愁别绪。陆游诗云“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没有了船,河流就少了远浦帆影的景观,芦花萧瑟的忧伤,只有长在岸边的蓼花依旧很盛。
蓼花是水边的寻常之物,仲春一到即红白满洼,如一岸水粉。那是所有浦的底色,跟那些疯长的葎草一起在欸乃的撸声里蔓延和摇曳。现在,青石铺就的浦市码头老了,江面上没有了各色的船只和桅杆,也没有了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和吆喝。有船没船,蓼花还是蓼花,浦市也还是浦市。那久远的光阴还在那河岸边泊着,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者,抽着旱烟,在空阔的老码头晾晒着一些晒不干的旧事。我对他说:“这河水好清啊”,他很不屑地回答:“这算什么,你不晓得以前这水好清,河里每一条鱼都看得见呢。”
他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里出现的分明是另一条河。
浦市的老街,风景大多是黑白的,像一张久藏于箱底的老照片,有了隔世之感。行走于街巷,本已沧桑的脸不免又平添了几分张皇。摩肩接踵的嘈杂,还是被我从来时的预想里删除。每一条街巷看上去都有恰到好处的闲适,稀疏的行者踩不破它的深幽,辨不出它是闲静还是寂寞。三两位街坊,一只老猫,半张躺椅和一壶清茶,许多板着面孔的春秋都消磨在没有边界的闲话里。
老街也是条河,我的到来不过是河风一缕,吹不动那些高墙和深宅的斑驳。我在古镇纵横的街巷里游荡着,那里有镖局、钱庄、驿站、宗祠、茶馆、还有风尘女子的楼阁。风华一时的熙攘已成了遗迹,即使努力搜寻,也拼凑不出当年的繁盛。在七弯八拐深巷里,马头墙,青瓦缝里,狗尾巴草焦黄的细杆被屋头的风吹得左右乱摆,看上去却不会有什么悲凉感。老院墙的墙洞里的,几只麻雀缩头缩脑,有趣而活泼。而我的顾盼却暴露着我的身份,我终究是那些舟船载来的过客。泊在黄昏,歇歇脚,拂去颠沛的疲乏,转过身去还是被身后的视线忽略,就如同那些消失在长河里的帆影。
驿馆在老码头旁,檐下挂着红灯笼,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下点亮,看得到河流,也能听到河水的声响。浦市仅有的两只船在日落之前就已泊岸,一只泊在老码头,一只泊在江东。飞虫蹿动的灯影下,有一些孩子在嬉戏,很远的地方有广场舞的音乐传来,楼下的小酒馆,几个男人在半酣的酒意里嘈杂着。这些声响,还是搅不动浓稠的夜,如水面荡起的轻微的波纹,很快消失在你的感觉之外。
浦市的月色古老而典雅。月是从江东的那座寺庙背后升起的,它落下的地方是那条向西的驿道。每个夜晚,它如霜的清辉,都会跨过河流,倾泻在吊脚楼那些雕着梅花的窗棂前。江月,山月、霜月,梧桐月,浦市的月算哪类月呢?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浦市的这轮月应该是被很多人仰望过的。在漂泊的船头,也在那些清冷的客栈,这其中就有屈原、王昌龄、王阳明、沈从文、查镛良……
在浦市,时间可以被触摸和匝品的,你只需静默,让自己也长满青苔,任日光重复不断地返照,如王维在惘川的松间明月和石上流泉。偶尔,它会在一个被旧蒲扇摇醒的午后,让白首的老人又一次说起,浦市的过去是在一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席慕容写过一句诗: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河流呢?浦市用几个世纪的繁华,换来橹声归去和一滩蓼红的沉寂,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一种完美的归宿?
浦市的江东寺是很有名的,它之前的名字是浦峰寺,因毁于一场大火,才迁建到对岸的江东,名字也就改成江东寺。白天,隔河看去,寺庙的半截红墙色彩斑驳,隐匿在一排绿树掩映的民居中,只有高出的黄色琉璃飞檐还能看到它隐约的庄严。
船还在河那边,要去江东寺,只能坐在码头边的大石头上等它过来。这很唯一的,在浦市,坐一条船和等一条船都是有意义的事,该来的时候船自然会来,一切随意,没有时间约束。天上照样有云,河里却没有了帆,岸边的空气单一而纯净。我愣愣看着阳光斜照在水边的石头上,闻到了河水夹杂着青草气息的味道。当几只水鸟在对面的沙洲上时飞时落时,我有了一种想要虚度光阴的快乐。
很多年前,17岁的沈从文在这里登上了一条船,那条船把他送到了河下游的辰州大码头,又送到了外面的世界。后来沈先生回乡探母,在另一条船上漂泊了七天。而浦市是沈从文回乡的必经之地。在抵达浦市之前,他曾夜泊曾家河、兴隆街,鸭窠围,杨家咀……忧伤而美丽的长河、羁旅孤独的寒夜,还有对爱人的思念,晃荡成一行行柔情如水的文字,汇集在一部《湘行书简》之中。浦市是那本书的末页,来这里的人都得翻翻,试图从那本书里获得某种滋润。
今天,我们拥有了速度,所以旅程都变得短暂和匆忙,天涯也果真成了比邻,目的地很明确却也迷茫,我们情绪因没有时间的发酵和润泽而愈发枯燥,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河道。我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得单调和浅薄。在空乏的时间里,我们可能很久没有认真地去想一个人或一个地方了。很少会去想,你要去地方其实不陌生,你能来,是你在找它,也是它在等你。这大约是我来浦市的原因吧。
花像荼蘼,也许就是一种野蔷薇。它开在我去江东寺的小路边,在深深浅浅的灌木丛旁。单瓣,纯白里透着些许的粉红,自带着几分喜悦和蔷薇科植物的野趣。荼蘼是春天最后盛开的花,所以就有了“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说法。我很疑惑古人赋予这花忧郁和伤感的气质,想必是那些文人墨客情绪无从堆放,自怜自艾的结果。《牡丹亭》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式的忧伤只属于人类,和花草无关。浦市的繁华不在,却也不少尘俗的烟火气,四季的花事自然一点也不冷清。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在河岸和田地间虔诚地开着,一直匍匐到那寺庙的墙角边。
荼蘼还有个很有禅意的名字叫“佛见笑”。佛典中也说它是天上开的花,色纯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看到的那种花,想起那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在路上我碰到两三个去地里干活的村民,他们遇见我这个陌生人时。总是不吝惜他们的友善,那自然流露的微笑,让我相信在江东寺旁开的这种花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荼蘼了。
这季节,江东的天是很蓝的,平畴里的房屋在宽阔的河面和晴空映衬下显得低矮。油菜花有着梵高一样的色彩,布谷鸟的叫声制造了旷野的立体感。这旷野的边界就是它声音消失的地方,像一簇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的花絮。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捡起三两个路人,轰隆而去。从前的浦市是看不到边界的,它的边界是码头上那些东去西行的船只,能到达视线之外的地方。
在众生云集的地方,人是需要神祇的,所以浦市也曾是众神聚集的地方。这里有过数目众多的道观、寺庙,古老的楚辞、傩堂戏、目连戏中,还保留着楚地遗民对先祖亡灵、鬼魂、本土神祇和河流本身的敬畏。这渡人的释迦牟尼大约也是在某一天坐船来的。那些往返于河流之上的凡夫俗子,在尘世的躯壳之外,还需要另外一种抵达和停泊。在浦市,古老的迷信活动,带来的其实是世俗的快乐。
在浦市这样的大码头,神都有着很尘俗的一面。寺庙大多建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方便人们祈愿和祷告。也没有大庙唬人的威严和金碧辉煌的神殿。这种简单实用的规制,缩短了人与神的距离,也让人与神的交流变得更加亲切。只要心足够虔诚,水边的人是不必舍近求远。人们频繁地“做会”(一种民间祭神仪式)、万人空巷地抬着黑龙菩萨游街、唱傩堂戏,祭鬼、娱神又娱人,个个都快乐无边。中元节一到,长街窄巷便青烟腾腾的,浦市的鞭炮也远近闻名。人们祈求长生不老,是因为人间的烟火还是很值得留恋的。
江东寺就在河岸边的平台上。地虽不偏僻,却有很些山深的幽静。寺前大树不是常见的柏树,而是一棵树冠浓密的香樟。寺院有些破败,我去的时候空无一人。走过狭促的山门,可见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四周栽种了很多花草。有清雅的芦荟、兰草,也有花事正盛的月季、蜀葵和三角梅。花草的清新的景象中透露着欣喜,冲淡了寺院的寻常的肃穆和压抑,仿佛一农家小院,散发出朴素宁静的世俗气息。我一向不太喜欢寺庙那种俯视众生的庄重与神秘,我想这世间的安详和温暖未必都是神可以给予的。
跟很多寺庙不同,江东寺一直有是种花草的传统,在香火极盛的当年也如此。沈从文先生从军期间就在寺里驻扎过,在他的记忆里“在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京碧云寺还好看……庙里(指江东寺)墙上的诗好像很多,花也多得很”。在沈先生的描述中,当时的江东寺有一棵需要五人才能合围的古松树,还有一棵三丈高的老梅树,开花时如一树绛雪,花落时铺满庭院。
老梅树和古松,自然是无处可寻了,但寻得这一院清静,几许幽香,也合我此番的来意。大殿前,新种了几棵柏树,都不过一人多高,等到它们长到参天之时,光阴里的浦市又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我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冬季,雪覆盖着古镇和河岸边的船,那棵老梅树繁花绽放,暗香和着缭绕的檀烟越过高高的院墙。入晚,寺内的那座转轮藏“声音如龙吟,凄厉而绵长”(沈从文《泸溪.浦市.箱子岩》)离浦市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即使失去了很多曾经的存在,浦市寂寥的体表之下,血脉里的积淀依然会像身边那条河流一样自由和奔放。它生命的原始张力如潜行于地底的草根,托举着四季的繁衰。那蛰伏在潜意识深处的野性、虔诚、不羁、粗犷和渴望,总是在端午节、在中元节、在万寿宫前攒动的人流里复活,这时节的浦市才是当年的浦市。
看龙舟,听辰河戏,是浦市人最传统的娱乐方式。这里的苗歌,源于祭祀祖先的唱和,祭鬼娱神而娱人。楚国南郢之地,“其俗信鬼而好祠,必使巫觋所乐,歌舞以娱神……”浦市码头有着与浦市一样古老的剧种——辰河高腔。它保留着浓厚的巫傩色彩和楚辞的余韵,融合了水与船带来的南腔北调,南戏、弋阳腔、目连戏、祁剧、川剧……艺人或围堂而坐,或在简陋戏台上一唱就是半日。但见锣鼓击节,唢呐帮腔,众人帮和。那腔调高亢粗犷时,唱腔响遏行云,荡气回肠,婉转优雅时,哀怨缠绵,极尽沉郁悲壮之气象。这戏里的人物像极了码头上的男女,真挚豪放,却又不轻薄肤浮。他们赋予了辰河戏的独特的个性和兼容品质,而辰河戏又反过来影响着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再大的世界,都是可以浓缩于一个戏台的。那戏台上写着“做赋做诗,圈外文章殿外句;扮文扮武,水中月亮镜中天”。浦市码头也是个戏台,戏里戏外,脸谱和面具之下,哪一个更真实,在落幕之时,想必就有了答案。
有了辰河戏,浦市是不会走失的。即使偶而迷失,人们也在戏里把它找回来。那戏和水是有灵魂的,它不只属于眼前的浦市,还属于河里的每一条船,属于码头上南来北往的人,顺着它熟悉的调子,漂泊的人都能听出故乡的味道。
在河流边居住的人对水是充满敬畏的。浦市上下游水边的绝壁之上还留有悬棺葬的遗迹。楚地多溪河,死后葬在水边的悬崖上,是水边的人对河流既依赖又畏惧的矛盾,是传说中的那场毁灭性的“蒲天大水”带来的下意识的规避。能避免洪水的袭扰,又能得到河流的护佑,即使死去,水边的灵魂也是不会枯萎的。
远古的楚地,人们通过河流是可以触摸到神灵的,笃信他们的福祉和灾祸都是来自身边的河流。神巫们披着香草,亦歌亦舞、卜筮招魂,他们在亢奋的呐喊中招呼山鬼、水神和先祖的灵魂。神咒和颂歌中那些“禾和些”的尾音,差不多就是浪漫楚辞里“兮”的源头。早在屈原投江之前,那些今天被称为龙舟的小船,在特定的日子里,在肃穆与狂放的气氛中穿梭于河流之上,一串串用箬竹叶包裹的祭品,连带着被反复念诵的愿望,被无比虔诚地撒入水里。
苗族《漫水神歌》中这样的唱词:“人家赛舟祭屈原,我划龙船祭盘瓠”。也就是说,浦市划龙舟的习俗最初与屈原是没有关联的。盘瓠是传说中五千年前的五溪始祖,是神话中浦市一带沅水中上游原住民的共同先祖。传说,盘瓠死后,子孙为招回他的灵魂,划着涂着朱砂的彩舟,在水面上游弋祭祀,后来逐渐演变成端午赛龙舟、吃粽子的习俗。也就是说,早在三闾大夫遭贬流放沅水时之时,他就曾目睹了沅水之上龙舟穿越的盛况,于是才有了楚辞中“驾龙舟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的描述。
在浦市人心里,屈原也是神,和这河流上所有的神祇和先祖盘瓠一样享受崇敬。他们相信屈原的《涉江》就是屈原路过浦市写成的,因为其中有“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的句子。学者考证“枉渚”是沅水下游常德的枉水,辰阳即浦市上游的辰溪。从枉水到辰阳走水路要十天左右,朝发夕至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从浦市附近到辰阳乘船刚好一天可到,那么枉渚应该就在浦市。其实,屈原诗中的朝发与夕宿未必就是指的同一天,也可能是在某一天早上从枉渚出发,十天后的傍晚抵达了辰阳,但浦市人不相信其他的说法,除了膜拜,血脉还里流淌着与三闾大夫一样执着和浪漫,他们认定浦市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就是屈原诗中朝发的“枉渚”,后来又索性直接改为“屈望村”,还遍栽橘树,以应“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的佳句。
端阳五月,栀子花香里,大河丰盈,沉睡的河流在激荡的鼓声里突然苏醒,沿河两岸人头攒动,“满街粽子卖光光”“四方井水喝光光”。浦市人潜伏的野性驾驭着古老的龙船,竞渡于沅江之上,咚咚咚的鼓声、喔嗬嗬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几千年来,河流都如大地的脉搏,在一个无比虔诚的日子里勃发出生命的狂放。盘瓠、屈原、王昌龄、朱湘、沈从文……河流中那些从来不曾死去的灵魂都冥冥如生。
很快,喧闹的河流又回归安宁,那些年复一年的祝福和心愿又沉于水底,等待来年继续去打捞。河面上的鸟,继续着往日的从容,只有那只往返于江东的渡船,突突的柴油机声不时打破野旷的平静。余下的光阴会有因等待而漫长,那被老酒浇灼的端午不过短短几天,却也像是浦市人的全部,短促而有分量,重到足以让他们感觉到了某种永恒的存在。
浦市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划龙舟了,来这里的人,也只能在《边城》中透过文字去寻找。我也一样,眼前的河流太过寂静,我想不全它端午里的模样。码头边的石缝里,几枝矮小的萝卜花在河风里摇曳着,像水边戏耍的孩子。它们在原本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开花是很偶然的。码头上总有些很随意的事件发生,我的造访就是其中之一。我长久地坐在河边,看着那条渡船来来往往,又看着另一条船从上游归来,头发花白的船老板把船系在渡口旁的石柱上,仿佛是他牵来的一头牛。然后,他坐在石头上,摸出了一盒香烟,点上一支,燃去他这一天的疲惫。
在码头的另一个角落,一条龙船躺在为它专门修建的长廊里,船身透着古铜色的光泽,如一条硕大的青鱼的背脊。这龙舟是有野性的,它躺在这里,像经历一场鏖战后的歇息。它等待着一个的仪式,一柱香和一通锣鼓把它唤醒,让它再次回归那条同样充满野性的河流。它还要等多久?它也会和从前那些船一样消失在无边的时间里吗?这种担心可能有些多余,所有的消失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出于无奈还是自主的选择,我们一直都在道别,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河流。水边,有几个女孩子在码头上用手机拍着风景,光影里再没有槌洗晨昏的浣衣女人。
除了永恒的河流,没有消失的还有山外那条古老的驿道,驿路经乾州、凤凰可到湘西腹地和川黔,是属于茶马古道的一段。驿路修建于明朝,保存完好,因经年的人踩马踏的消磨,那些青中泛着淡绿的石块变得很光滑,行人沿着那一溜山谷就着山势向西,再翻过一道山梁,身影就隐没在浦市的视线之外了。
这条古驿道如今已被浦市人当成了健身步道,我去的时候正是午后,驿路上没有一个人。鸟鸣山幽,偶而可见一两户人家。山谷被清凉的绿色相拥,路两旁的田地桃李正在花期,小溪安静的细流里落满了花瓣。这情境很是怡人的,让我不觉得有独自行走的孤寂。在路上走着,反复在脑子里搜寻关于古人关于驿路的诗词,都不过“悲喜”二字。或如姚合的“饮罢春明门外别,萧条驿路夕阳低”或如陆游的“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清朝戴粟珍有一首诗是写浦市的“风波历不尽,晓发雨濛濛。篷带辰溪雪,帆收浦市圆。沙围岸阔,平楚接天空。仿佛乡关路,云生白塔中”这诗是写水边的浦市,跟这驿路没什么关系。天气晴好的晚上,月亮会从江东升起,它落下的地方正是驿路的尽处。月光如水,倾泄之下的道路其实是浦市的另一条河。
回到旅馆时,已是傍晚时分了,黑夜在我吃完晚饭之前就早早到来,我觉身体得有些疲乏。在隐约的灯光下,泊在岸边的那条船的黑影还能看到,河水拍打船身和河岸的声音隐隐起伏着。码头上聚集着一些唱山歌的人,调子在夜里听上去有些幽怨。我不懂苗语,问了问驿馆的女老板,才知道其中一首歌词是这样的“老鹰树下无站处啰,蝙蝠白天瞎眼晴,歌就唱到这里止,水落滩头来船莫停”。我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伤感,我觉得此时的我也是停泊在浦市的一条船,而明天我就要从这里离开。
那夜,我没有睡好,浦市的夜很宽敞,一宿的梦却很拥挤,窗外的河流像是在枕边流淌。
二0二二年五月
作者简介:
周万水,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名家名作》《朔方》《青年作家》《黄河》《诗歌世界》《怀化日报》《边城晚报》《岳阳晚报》等报刊。作品多次被《散文海外版》选载,其中《江天云鸟自来去》入选2020年《散文海外版》年度精品集《纸上花开》。
《在浦市》今年1月荣获“沅水明珠·画里泸溪”首届征文大赛唯一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