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垅村风情。图/田凯频
马垅,凤凰一个极普通的村寨,我的老家。
湘西匪患年代,我祖太公被“抢犯”绑了,不幸殉难。老祖宗殉难事件,强烈刺激了五个太爷。他们合议,为了抵御外来的侵略,不受他人欺负,维护族人的安全和家门的尊严,必须有所准备。我家太爷率先修建了一座保家楼,保家楼为三层碉楼,高三丈有余,下面两层用大块石头砌成石墙,墙体墙垛厚实,可防火攻,形成坚固堡垒。
五兄弟先后购置了六支汉阳造步枪和足够的子弹,还有几支狩猎的土火铳,闲时熟练操作枪械,训练瞄准要领。养了几只猎犬,见生人狂吠预警。并串联附近的炮楼坡、野鸡坳和霞烟冲三寨,联合抗匪,约定遇有匪情,鸣枪为号,相互照应。
保家楼可容近百人藏身
保家楼三层均设有哨孔,留有枪眼,居高瞭望可观察四方情况,可隐蔽选点射击。楼内可容近百人藏身,备有水缸粮仓,满足数日不出之需。
有了枪支和保家楼,寨子谨慎了许多。白天太爷爷和爷爷们干活枪支弹药背在身上,夜里牛羊猪赶回家关在保家楼底层。随着爷辈渐渐长大,多了一批少壮,势力愈强。一有匪情,男女老少躲进保家楼,少壮们便各就各位,对付土匪。
有过两次,小股土匪窜到寨子,族人发现后,鸣枪告警,一时四方响应,枪声大作。土匪见此阵仗,怕惹不脱身,只能知难而退了。从那以后,小股土匪再没有进入过木架垄村寨。
民国二十几年,匪患仍然严重,抢犯改为白昼潜伏不出,夜间出没抢村劫寨。勤奋乡在地方民团统筹下,实行区域联防,组织各保各甲少壮,在村外道路设立暗哨。那时爷爷担任甲长,相当现在组长,带头值守岗哨。一天午夜时分,爷爷和三个村民围在炭窑里放哨,听到不远有踩断树枝的响声,喝了一声口令,对方没有回答,四个人便对着声响处放了一排枪。黑暗中听到一声“哎呀”,接着传来人在树林中奔跑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四个人不敢远追,继续守哨。次日天亮,他们在林中搜索,发现打死土匪一人,另外在坎下的田地里,留下杂乱的脚印,还有一双膝盖陷入泥土的陷印,是土匪仓皇逃跑跳坎落下时,膝盖跪倒的痕迹。村民们捡到一卷土匪失落的丝帕。这事在当时很鼓舞人心,传说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股的土匪人多枪多,木架垄无法抵御。茨岩大岔的大土匪杨和清队伍五百余人,曾被招安归顺政府,后来反水继续为匪,规模大,势力强,平时不抢当地村寨,多在麻阳锦江打劫过往商船。为扩充势力,收纳喽啰,用武力到周围村寨强收民间枪支,武装队伍。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大概访到几个太爷爷的这几条枪,在过年前三天,大白天带着队伍将木架垄寨子围住。太爷和爷爷们被叫到村口,吓得浑身发抖,脚手筛糠。杨和清亲自谈话,要太爷和爷爷们不要怕,他们不要钱财,不要人命,只要把枪和子弹交出来,他们立马走人。几条枪讲得清清楚楚。太爷爷和爷爷们都听懂了人家话外的意思,看着这架势,知道抵抗无用。家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实在惹不起这个祸,便一个个回到屋里取出枪,连同子弹老老实实交给了土匪。土匪们也不再纠缠,扛着枪撤了去。
能保家的只剩下了人和保家楼,太爷和爷爷们正为防御抢犯的事发愁时,迎来了新中国成立,社会不再混乱和动荡,进入了太平盛世。
我高考填志愿时,我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公安院校,把警察作为终身职业。
灵官殿:对平安生活的祈愿
有一条古道从木架垄经过。那条古道上,蚂蚁坟、喇叭口、鳄梨坳、石家桥、木架垄一连串地名远近知名,七篼树、秋鸡坳、土地堂、王灵官的古树树身两人围抱,跨白泥江五孔长桥的建筑宏大、气势雄伟,沿途坳上和桥头布落有凉亭、茶水饭菜小店,从这些物象情状考究,古道该是很古老,也很旺象。
古道沿木架垄上行两里,从一座山丘脚下经过,坎上是密密的茶籽树林。茶籽树林里埋了许多丑坟,附近几个村寨未成年夭折的、吊颈死的、难产死的、杀死的、坠崖死的,都葬在这里。这地方很险阴(凤凰话:恐怖),非常邪气,传说多少年里经常闹鬼。夜里单独路过,有的听到婴儿哭啼,有的听到妇人呻吟,有的听到男人哀号,有人被撒沙土,有的看到林里有蓝色火焰,有的看见无头白衣女人挡道飘移,有的听到后面有人跟追连呼“等我”,还有的胆子大不怕鬼怪的人,走着走着却懵山迷路,整夜里在原处打转转,直到天亮才走出来。说得有眉有眼,恐怖异常,每每听到让人毛骨悚然,全身瘆出鸡皮疙瘩。
越传越玄,越说越怕,除了一年中的寒露时节,集体出工的大人们一起到那里摘茶籽,平时牛羊也不放到那里去,也不去那里砍柴,即使三月茶萢挂满树枝,也无人去那里采摘,一是不敢去,二是不敢吃。有时牛羊埋着头吃草,不经意进到那片茶籽林,我们也不敢进去赶,只是老远边甩石头边吆喝,将牛羊驱出来。人迹罕至,牛羊不入,茶籽树越长越高,草木荆棘越长越深,慢慢更加阴森可怖。
不知哪朝哪代,为了镇住“鬼怪”,压住邪气,前人在古道边建了一座灵官殿,供奉着专门镇管“妖魔鬼怪”的王灵官。
我知事起,阿婆就叮嘱,无事不要到那里去玩。还专门交代,经过那里万一听到有人呼叫名字,千万不要答应,怕鬼缠身,作怪害病。
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去那里玩耍,经过那里也要邀上伴儿,或者绕走他路。结队去报木林看露天电影,来回路过那里,我不敢走在前面,也不敢走在后面。偶尔一个人必须经过时,不敢左看右望,生怕看到传说中的无头无脸会飘移的白衣女人。眼直直看着跟前的路,耳朵竖张,却怕听见传说中那些古怪吓人的声音。一声鸟叫虫鸣或脚下青蛙突然跳出,尤其是春天猫头鹰的号叫和夏夜里萤火虫一闪一灭的荧光,都会吓出冷汗。两腿僵硬,后背冰凉,提着心憋着气地匆匆走过,然后长长舒一口气。
大了一点后,好奇心和冒险欲都在膨胀,总想去探个究竟。孩童们在一起,胆子便大了许多。终有一天,几个毛孩子聚在一起,你激我我激你,相互壮壮胆,蹑手蹑脚走进那里。有的孩儿恶作剧怪呼一声,引来大家一阵惊叫骚乱,然后就骂娘、追打,最后约法禁止,不许使坏自己吓自己。走到近处,除了一棵大贵州楠木树,下面只有一围四方的残垣断壁,却不见王灵官菩萨,也没遇上鬼怪。每个孩童都很有成就感,感觉已经成了男子汉。
晚上问父亲,灵官殿没有殿堂,也没有菩萨,王灵官什么样子。父亲说,以前是有殿堂的,青瓦红墙,两边写有楹联:三眼分明遍观大地,一鞭威武永护南天。灵官殿旁边有两棵大树,一为柏子树,一为贵州楠木。后来在某一年,柏子树根部蚀空了,被暴雨中的大风吹倒。王灵官是护法神,菩萨塑得很好,脸面红色,口长獠牙,鼓眼暴睛,身披金甲红袍,左执金印,右举金鞭,形象威武勇猛,是专门镇鬼压邪的。传说王灵官有火眼金睛,能辨识真伪,察看善恶。自从建了灵官殿后,这里鬼怪规矩服法,再不兴事作怪。民国末期,林寨有个叫“田聋子”的人,好赌成性,前往笃信乡古冲赌场赌博,输尽而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跌跌撞撞走到灵官殿避雨,看到王灵官眼睛鼓鼓地盯着他,气上加气,悲怨变成酒劲,推倒了王灵官塑像。倒地的王灵官成了一堆泥片。田聋子回到家不久,害了一场无名病,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族中长者提议重修灵官殿,老家人从民间艺人那里请来王灵官,继续供奉。说是请,是立在木杠上抬回来的。每年过年,寨上人都去拜祭,陈上供品,焚纸敬香。父亲也一样,毕恭毕敬,一秉虔诚。在古楚地域巫傩文化的背景下,旧时候过来的经受过乱世苦难的老人,用这传统的方式表达对平安生活的祈愿。
旧事自然是过去了的事情,早已被时光扔去很远。所有的旧事情慢慢被时间流逝淡化,被大部分人遗忘,最终会淹没在时光的隧道里。因为这些对现代生活方式和眼前生活内容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关联。然而,这些久远而陈旧的往事,惨痛的,悲壮的,荣耀的,却原封地装在我心里最深的位置,尽管很多我并没有亲自经历。
久居闹市,时与友人聚,谈及家乡,有的印象淡薄,有的索然不屑,有的不以为是,有的不知所以,大多心里装满乡愁的,津津乐道,娓娓不绝。世代为城市居民不知故乡何处的,则感慨万千,羡慕不已。
无论在哪里,远或是近,天南或是地北,无论哪个时候,快乐或是烦恼,或是郁闷,只要思想起老家,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油绿的山林,黝黑的田地,熟悉的家园。心中便会回到过去的悠悠岁月,然后被挥之不去割舍不断的情愫缠绕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