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花中,比较喜欢雪花和烟花。
感觉它们有些像命。
二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最近老喜欢念老杜这句诗。北京对于我来说,是个大一点的庙宇或者客栈。一年半了,没去过长城、故宫、颐和园,但我去过郊外的黄叶村里的曹雪芹故居,那里没有雪,只有冰。应该有一场雪,那种没膝的白茫茫的大雪,用来独行,或者证明大地的干净。
三
男人说话,不修饰,也不掩饰。好编辑和好诗人,是水火不容的。要么做一个好编辑,要么做一个好诗人。在我的视野里,没有人,既是一个好的编辑,又是一个好的诗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你现在处在十字路口,是时候做选择了。”酒过三巡,对面的大哥,语重心长。他做了几十年的编辑,他看过的字,比我看过的沙少不了多少。我当然选择做一个好诗人,我毫不犹豫地答:“诗歌,几乎是我的宗教。做一个好的编辑,会给我带来一些光环和便利,只是这些对于一个志在写好诗的人来说,意义不大。问题是,做一个好的编辑,几乎是与百分之九十的诗人为敌,像我这种视诗如命者,长此以往,不知最后,能剩几个朋友。”“那就低调收敛地做编辑工作,平庸一点,圆滑一点,这里不是私企,工作做好了,不仅耗费你时间和精力,而且会让你树大招风,遭人嫉恨,甚至让你在京城混不下去都有可能。”他说的,和我想的差不多。我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两天班,我都在写诗。写诗是很快乐的,两千汉字,就像两千士兵,全是我的部下。排队列阵,攻城略地,胜败无常,但过程有趣,很容易就下班了。
然而,第三天,我改变了主意。
有些事,做不做得到,是天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四
只要一个人相信自己就够了。
何况,我还有那么多诗歌,每一首,都是呈堂证词。
五
总觉得时间不够,渐渐地,连篮球也不打了,到后来,连散步也少了。办公室和出租屋两点一线。早上上班,食堂有早餐、有座位,有我喜欢的豆浆、牛奶、米粉、面条,可我每次只是拿一个鸡蛋饼就走,为的是节约五分钟时间。回家也是一样,先把米往电饭煲里面一放,插上电,然后,往锅里放水,打火,把王村干鱼往水里一丢就行了,不用放盐,不用放油,当然,也不用担心鱼会游走。倒在床上找一本书,边翻边等水开。五分钟后,菜会比饭先熟。孤独,当你习惯了之后,你会发现她很美丽。她是自由的姐姐,孤独的时候,你是自由的。当你自由的时候,15平方米的出租屋,便会成为你的万里江山。王村的干鱼,产自酉水,所以,都很干净。煮熟后,放点辣椒再泡饭,酸辣中带着点微微的腥臭,百吃不厌。很少有人知道,西水是湘西的主动脉,比漓江更辽阔、更壮美。她像一条珍珠项链,串着很多小镇和村庄,最美的那个镇子,叫王村。王村码头一直往上走,有一条半边街,那里住着我善良的岳父和岳母,再往上走,他们有成片成片的土地。
六
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
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
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会迎风流泪
有时候,是因为吃了生椒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
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这是这两天我写下的诗歌《王村》
七
等水开的时候,看罗曼·罗兰写的《贝多芬传》。
那个一意孤行的老男人,耳朵全聋了,却执意要指挥演奏《菲岱里奥》,于是场面一团糟,直到好心的朋友看不过去了,写字条提醒他不要再继续了。他一口气跑回家里,一整天,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两年后,还是这个一意孤行的老男人,亲自指挥《第九交响曲》,一曲终了,人们破天荒地给他五次掌声谢幕。这个笨拙的可怜的聋子,依然听不到,直到一位女歌手,拉着他转过身来……在网上,很容易找到那首《第九交响曲》放出来。于是,出租屋里、旧桌子、酒瓶、电视机、茶罐都慢慢地出现了光芒,微红的,温暖的,像梅里雪山上掠过来的。我想起了扎西尼玛,想到了金沙江、弦子舞、高歌的藏女和背水的藏女。
有时间,应该写一首长一点的诗,来赞美人世的美和人类的好。
八
父亲也是个可怜的聋子。这个老实巴交的岩匠,这个被命运蹂躏的知青,一生中,除了岩石和姐姐,他没打过谁,甚至连吵,也只跟母亲吵。
葬礼的时候,几乎每个人在我面前,都夸他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在后来砌坟立碑过程中,被他的徒弟们坐地起价。我这才发现,他们说的好,是那么一文不值。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再中庸,不再妥协,不再委曲求全,不再做一个人人都说好的好人。最近,有朋友告诉我:“要小心点,有人在背后攻击你。”我微微一笑,不想争辩,也不想改变。最近的最近,又有朋友告诉我:“有人想置你于死地,手段你可能想都想不到。”我微微一笑,不想争辩,也不想改变。前段时间,跟妻子说了,王村后山的那块地,能不能不要卖,留给我。我会回去,厌倦疲惫的时候,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者身败名裂的时候。
九
火药是种药,避瘟、疗伤。吃了火药的我,开口就有硝烟。
不敢在人多处久坐,不敢在寒夜里向火。
吃了火药的我,经常独自去水边看水。
我会燃烧,如果谁关掉子夜的星空,如果谁递来隔水的目光。
——这是我这段时间写的一首《烟花辞》
十
很多年来,我一直把火药、铁粉,都往肚子里吞。
四十已经出头,是时候,点燃自己了。
原标题:《烟花——我在北京的日子》
摘自刘年散文集《不要怕》
图书简介
这本看似芜杂的书,其实只写了两个字:生命。
行吟诗人刘年首部非虚构作品集。全书以生命为出发点和目的地,写下了关于生命的经历、关于生命的思考、关于生命的追求,表达了作者“永远在路上”的不同凡响的创作观和生活美学。本书分为五辑:第一辑收录作品主要以作者骑摩托车的旅行经历为主,第二辑表达作者旅行过程中收获的快乐、安慰与教诲,第三辑表达作者对故乡、亲情、爱情的理解,第四辑表达作者置身于山水中对时间、生命的感悟,第五辑表达作者对诗歌的无限热爱和对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这些作品深入祖国的高山大川,连接这片土地上最底层的民众,充满生命力,饱含真情实感、是一部当下切实走进生活、贴近群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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