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
三湘四水,县域热土。这里奔涌着湖南经济最深沉、最活跃的力量。
红网·时刻新闻推出湖南县域经济观察《我们奔县吧》。
“奔”,是奔赴,是奔流,更是奔向希望的生动实践。我们将以经济地理的视角,穿越山河、叩问沃土;我们走进机器的轰鸣、街市的烟火、稻浪起伏的田野。这既是一次对湖南县域“家底”的立体盘点,也是一场对区域动力的清醒探寻。
第五站,走进千年古邑——醴陵市。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肖世锋 王嫣 王杨 龚子杰 醴陵报道
株洲醴陵之名始于秦,自东汉置县,这里两千余载未曾更名。
醴陵城不大,清乾隆《醴陵县志》称为“丸邑”。小城阙里见乾坤,这座湘东小城,有着属于自己独有的浪漫。
转折,意味着希望。在醴陵,“拐子”是当地百姓间的一种亲昵称呼;这座小城,被百姓们亲切地称为“拐点之城”。
俯瞰醴陵市城区。
这里是转运之地。五代十国时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兵败的马殷从江西流徙至醴陵,这座湘东雄城,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因善用计谋,平定本地战乱,又挥师潭州,马殷一举统一湖南,建立了南楚,历史上唯一以湖南为中心的王朝。
这里制造浪漫。1400年前的唐代,醴陵麻石村人李畋为救乡民远离瘟疫,发明爆竹驱除邪祟;一千多年后,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醴陵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瓶获得金奖,自此醴陵陶瓷名扬华夏、风靡全球。流光釉彩,花火题诗,醴陵,因陶瓷生辉,因花炮闪耀,两大传统产业绵延数千年。
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瓶。
马殷缘何选择从醴陵进入湖南?如何读懂醴陵这座千年古邑独有的浪漫?这得从这座小城地理、历史、产业、发展激荡交融的“拐点”说起。
地理拐点:依山就势,封而不闭
从空中俯瞰醴陵,一条南北走向的罗霄山脉横卧在湘赣两省边界。
亿万年前,地球伟大的造景运动在这里形成了一幅壮美的景象,地球的蛮力在此劈出无数“豁口”,最宽阔处为渌水、袁江冲刷出的河谷袁渌走廊。
而醴陵正处于这个“豁口”,所在位置如一个“拐点”,北达洞庭,南通赣鄱,成为罗霄山脉走向湘江平原的过渡地带,为湖南打开了一个广袤的世界。
一条东西走向,连接湖南、江西的古老孔道——湘赣驿道在此应运而生。
宋代文学家范成大在《行程记》中写道:“自袁州萍乡县至醴陵,两日程耳。此为宜春之噤喉,湖南之腰膂 ”,足见醴陵枢纽位置的重要性。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留下了南宋范成大、朱熹,明代王阳明,清代陶澍等无数文人雅士的足迹。
从地理角度来看,醴陵还是别具一格的,它有着潇洒、自由的品性。这里群山拱卫,却无逼仄之感;地处省界,却无萧瑟之气。中国大部分河流都是东流入海,而醴陵的渌水却形成了自东向西的走向,在中国南部版图上,任性地划出属于自己的弧线。
山的“豁口”、水的通道、群山之间的盆地地形,自然的恩赐、独特的地理位置,让醴陵的发展、繁荣成为了必然。
抗日战争时期,著名画家丰子恺为避难搭乘船只行至醴陵时,不禁发出感叹“碧水青山,错认杭州”。来醴陵,就如同下了趟江南,或许,这份“意料之外”,正是这座湘东小城独有的迷人之处。
日月交替往复,地理必然的底色之上,晕染出历史偶然的篇章。
1898年,汉阳铁厂急需萍乡之煤,晚清重臣张之洞奏请朝廷修建萍醴铁路,再次意外地将醴陵这座湘东小城推向了历史前沿。
在当时,要从萍乡运煤,修建一条经过醴陵的铁路,成为解决运输难题的关键。
历时5年建造,1903年,詹天佑主持修建的萍醴铁路通车,醴陵阳三石站成为湖南第一个火车站,醴陵也由此多了一个响亮的名号——“湖南铁路第一县”。
铁路一响黄金万两。醴陵的中心枢纽地位被完全激发出来,它将中国的东西南北紧紧连在一起,四方风物在此激荡碰撞、糅合出新,沉淀出醴陵“封而不闭”的鲜明特质。而醴陵“六分山丘两分岗,半分平原半分水”的地形,造就了当地绵延千年的两大支柱产业——陶瓷与花炮。
醴陵夜景。
千年窑火灼灼,焐热醴陵陶瓷的岁月沉香;古老花炮悠悠,点亮醴陵独有的绚烂记忆。如今,陶瓷、花炮产业早已深深融入醴陵的城市血脉,成为其耀眼的标识与无可替代的根基。
为何两大产业能在醴陵兴起?醴陵独特的地理位置又为当地陶瓷、花炮产业的发展奠定了怎样的基础?
醴陵市档案馆副馆长陈灏提到了一个关键词:稳定的微气候。醴陵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这样的地貌为当地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天然屏障与相对封闭的作业环境,既满足了陶瓷烧制厂房、窑炉、仓库的分层格局,又降低了花炮生产的安全风险。
而醴陵本身产瓷泥,山地黏土、高岭土等原料都能就近取材。当时有部分商人想提高原材料的品质,就去江西景德镇进瓷泥,再在醴陵生产,通过湘赣驿道以及火车的运载,让醴陵瓷器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此外,醴陵地处湘赣边界,与江西萍乡、湖南浏阳接壤的“湘东门户”地理位置,也给两大产业的发展提供了便利。不仅让更多景德镇的工匠、技师,通过湘赣驿道来到这里,在此定居,进一步促进了当地陶瓷技术的传播,而且让醴陵天然融入了全国四大花炮主产区——浏阳、醴陵、上栗、万载构成的产业带,形成了区域协同、资源共享的产业格局。
在古代,醴陵是中原通往岭南的必经要道;在现代,这里是“长株潭城市群”衔接“长三角地区”的枢纽节点。枢纽意义的山河转轴,让传承千年的支柱产业在这里兴起、绵延、兴盛,深刻影响着这座小城的命运。
历史拐点:从“县”到“市”,身份突围
当小农意识让位于商业思维,当第一批企业主带着醴陵瓷器勇闯广交会,当花炮商人用跨境电商拿下海外订单时,这座城市的基因已悄然重组。
1980年,醴陵嘉树乡陶瓷厂供销人员在广州交易会上,发现有些外商对炻瓷感兴趣,便从外单位请来工程技术人员转产炻瓷。半年内便试制成功并投入批量生产。这,正是醴陵成批生产出口特色日用瓷——炻瓷的开端。
翻阅《醴陵市志》,可以清晰地了解到,醴陵陶瓷生产始于汉,兴于宋,盛于清,醴陵花炮产业历史更是可以追溯至唐代。时间来到上世纪80年代,那时的醴陵,已坐拥“中国陶瓷之都”“中国花炮之都”两大美誉,依托瓷器、花炮两大特色产业,一举成为驰名中外的“三湘第一县”。
而也就在此时,一场无声的“升格挑战”在醴陵拉开了帷幕。
1983年,为加速推进地方经济发展和城市化进程,国内掀起了“撤县设市”浪潮。
时隔一年后,1984年底,醴陵向株洲市递交了一份“撤县设市”可行性报告。随后,这一报告由株洲市提交给湖南省民政厅,并于1985年3月底上报至国务院。
由“县”到“市”,看似只是一字之变,于一座地方小城而言,意义却非同寻常。其背后牵涉的政策资源、行政权力、功能侧重等,都有很大不同。
1985年8月15日,醴陵市正式挂牌“亮相”。
经过一年多的等待,1985年5月24日,一个好消息从北京传来,国务院批准醴陵撤县设市;同年8月15日,醴陵市正式挂牌“亮相”,成为全国首批县级市。
从经济学的意义上来说,一个国家或者地方的发展,通常遵循“农业奠基、工业跃升、第三产业引领”的梯次演进路径。郡县制传承千年,“县”的功能更多偏重农业发展,“市”则以工业培育为核心导向。醴陵能够在全国率先撤县设市,正是这座小城当时有着雄厚工业基础的直接印证。
而醴陵撤县设市带来的既有行政建制的变迁,又有产业布局的转型;既有城市空间的重构,又有人文精神的演进,这是醴陵由一个传统农业县向现代化工商业城市转型的关键一步,是国家赋予其区域中心地位,并期待其带动更大区域发展的战略举措。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诺斯在制度变迁理论中所揭示的:醴陵的撤县设市,赋予了醴陵更大的自主权,充分释放了市场活力,让醴陵成为领衔一方的经济强县(市)。
挂牌当天凌晨5点,醴陵街巷人潮涌动,就像过年的氛围一样,百姓们欢欣鼓舞,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8点18分,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纪委等多个部门同时摘掉旧牌、挂上新牌,这一承载着无数醴陵人期盼的荣光时刻,为醴陵经济发展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伴随着城市能级提升,醴陵开启了属于自己的全新篇章。
产业拐点:“一瓷一炮”,重构边界
以陶瓷、花炮两大传统产业为支柱,一守便是千年,这样的小城放眼全国也寥寥无几,但醴陵的晋级之路,远非仅靠“吃老本”如此简单。
醴陵陶瓷。
时间来到上世纪90年代初,漫步于醴陵街道上,随处看见烟囱林立,窑火兴旺,国光、群力、新民、永胜、星火等八大国营瓷厂和众多街道居委会的陶瓷作坊遍布其间。
彼时,醴陵的两大传统产业发展步入“深水区”,面临着转型难题——陶瓷的生产单位很多是手工作坊,呈现小散乱的特点;花炮产业因为缺乏现代化的生产工艺与科学的管理体制,面临着环保与安全的压力,无法大胆开拓国内与国际市场。而邻近诸县一直在默默努力,经济差距逐渐缩小,并一步步追赶上来。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一时间,醴陵国企发展陷入困境,产品滞销,工人下岗,日子艰难,醴陵百姓迎来了改革的阵痛。该何去何从?
重塑企业载体,从“单一国营”向“民营主导”的国企改制之路呼之欲出。通过“租赁、拍卖、破产”等多种改制方式,醴陵大力推进国企改革,原国企管理人才、技术骨干纷纷“下海”创业,直接催生了200余家民营陶瓷企业,醴陵陶瓷行业龙头企业华联瓷业就是其中之一。
“生在泥上,死在窑上。”这是在醴陵陶瓷技术层面,工人们口口相传的一种说法。华联瓷业人事行政总监汤明强脱口而出的一串数据,生动地反映了醴陵陶瓷行业30年间的巨变。30年多前,华联瓷业的陶瓷合格率仅75%~80%;几十年过去后,随着窑炉和烧制技术的变化,目前,华联瓷业最高合格率提升至90%~93% 。
数据变迁的背后,反映的是一场传统产业的“绿色、科技起义”。
因传统煤窑高能耗、重污染,曾经是发展象征的“烟囱林立”,渐成醴陵发展痛点。自2000年起,醴陵大力推行产业绿色化改造,借力“西气东输”国家工程,在2005年建成醴陵分输站,并配套实施“煤改气”补贴政策。华联瓷业是醴陵第一家实现用天然气烧制陶瓷的企业,对此,汤明强感触很深。
从最早烧柴的龙窑,到烧煤的圆窑、推板窑,再到2000年启用的辊道窑,华联瓷业的烧制陶瓷的燃料随着国家政策、工程的实施,逐步改进、提升,由重油、液化气,一步步过渡到天然气。1200°数控温度、24小时全自动运转……这极大地保证了陶瓷产品的稳定性,也让华联陶瓷的产量比推板窑时期翻了4倍。
全自动数控辊道窑。
如果说陶瓷是醴陵的“硬核”招牌,那么烟花则是它的“浪漫”名片。
2016年,醴陵出台《醴陵市花炮产业整合提升规划》,成功将当时的 500余家花炮企业整合优化至186家,让花炮产业实现了从“小而散”向“规模化、规范化、安全化”的根本转变。
近年来,醴陵花炮产业在浏阳、上栗、万载等“尖子生”环绕的竞争格局中,形成了独特的发展路径。以赖吉昌等为代表的花炮企业,正是当地通过技术创新与品牌升级打破竞争壁垒的龙头企业之一。
如今再次回想起来,湖南赖吉昌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桔香对2012年这一年的记忆尤其深刻。当时,醴陵花炮产业发展陷入泥潭,市场产品同质化严重,低价竞争愈演愈烈,工厂经营举步维艰。
可那时,父亲赖方金说的一句话,深深触动着陈桔香:无论如何,要把这个百年商号延续下去。2013年,赖吉昌走上了品牌化发展之路。爆竹产品最核心的工艺是引线,赖吉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进行调整,不仅开始自主研发引线,打造了醴陵市赖氏引线制造有限公司,还邀请了行业专家因地制宜地来进行策划、指导。2016年,随着赖吉昌迎来百年庆典,这家老字号的企业完成了品牌升级。
眼下,赖吉昌已开启了第二个百年。打造标准化厂房,进行智能化转型……半成品车间实现90%机械流水线生产,装药机实施自动装药、自动称重、自动记数、自动预警风险管控等技术;百年前的黑药炮,现在的白药炮,未来的中药炮,是赖吉昌五代传承发展坚守的方向,2023年,赖吉昌入围“中华老字号”推荐名单。
如今,醴陵陶瓷有4000多个品种、1500多个国家专利。电瓷占世界市场的30%左右,日用瓷占世界市场的14%左右;醴陵花炮有14大类4000余个品种,规模产值达200余亿元。坚持绿色、智能双驱动,醴陵两大传统支柱产业的转型升级,正是在自己的土壤里,坚守有所为有所不为,结出的丰硕果实。
发展拐点:集群崛起,链式跃迁
刚过去不久的国庆中秋假期,五湖四海的游客如潮水般涌向醴陵,而拥有全国规模最大陶瓷艺术建筑群的中国陶瓷谷,成为了不少外地游客来醴陵打卡的第一站。
在醴陵,有着“一谷、一城、一园”的说法,这“三个一”指的正是位于醴陵经济开发区的中国陶瓷谷、株醴新城和东富工业园。
“十三五”以来,醴陵玻璃产业异军突起,逐渐成为了醴陵工业新支柱。而它的故事,就和醴陵经开区有关。
2012年6月,作为株洲清水塘老工业基地绿色搬迁的首个项目,旗滨玻璃株洲基地“退城进园”,正式签约落户醴陵经开区——东富工业园。
秉持着旗滨玻璃株洲基地搬新家建新线,并不是将污染带到醴陵的理念,这一项目全部使用天然气作能源,投产后排放的二氧化硫、烟尘和氮氧化物浓度远远低于国家排放标准。与此同时,这一项目三个月就完成征地拆迁,一年半便建成投产,再次刷新了“醴陵速度”。
对于旗滨玻璃这一龙头企业的落地,醴陵经开区相关负责人彭素姣用一个生动比喻阐述了其价值:这就像园区迎来了一只“产蛋又孵雏”的老母鸡,不仅自身稳健发展,更持续释放孵化动能,让产业溢出效应尽显。
近年来,随着龙头企业和园区工作理念的双向作用,以株洲中建材碲化镉、茂森、中宏、洛克贝斯、晶鼎等上下游企业也纷纷落子、集聚,形成了“引进一个企业、带来一串项目、聚成一片产业”的链式发展格局。如今,东富工业园玻璃产业园内聚集了14家覆盖上游原料、中游生产、下游应用的玻璃产业全链条的上下游企业,园区迅速成长为了湖南省最大的玻璃产业聚集区。
醴陵经开区东富工业园玻璃产业园。
醴陵市一隅。
县域经济的突围,核心在于产业链的深度与韧性的淬炼。
从全国范围看,60多座千亿县城构成了中国经济的“隐形脊梁”,这其中,湖南占有3席。可自长沙、浏阳、宁乡GDP破千亿后,湖南已有多年未曾出现新的“千亿县”。
从1986年全市经济总量6.82亿元,到2024年的952.6亿元,醴陵用40年书写了一部县域经济级数式增长的传奇。如今,“千亿”在望,醴陵肩负的不仅是自身发展的里程碑,更是湖南县域经济版图扩容升级的期待。
突破盆地思维限制,越连接,越强大,这就是醴陵。
跳出醴陵,才能更好发展醴陵,这是一道辩证题。正如株洲市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醴陵市委书记王利波所说,醴陵要坚持“能快则快、宜慢则慢、实事求是、不唯数字”的发展思路。
不走寻常路,走属于自己的路,或许,这就是属于“拐点之城”——醴陵独有的浪漫。而这条路能走多远,时间知道答案。
总策划:肖世锋
执行策划:周逸峰 李俊杰 汤红辉 刘玉先
统筹:郑江晖
设计:周颖 彭婧 邓琴 谭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