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沅水、㵲水交汇处的黔阳古城，三面环水。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杨怡晴 吴公然 摄影 陈杰 洪江报道  

怀化洪江，沅水之滨、㵲水河畔，两水交汇之处坐落着一座千年古城——黔阳古城。

古城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老李推开房门，清早就开始了“每日功课”——在长约2米的画桌上，他摊开一卷足有百米长的画轴，拿起笔、蘸上墨，正画着的是遍布古城的“祠堂庙宇宫殿阁楼”。

老李正在画遍布古城的“祠堂庙宇宫殿阁楼”。

老李名叫李慧仁，出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今年已经78岁了。他掐指一算，画古城的时间得有40多年了。

说来也怪，几乎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李，画的最多的却是源于西方的水彩画，他说“这是从一位留过洋的老师那儿学来的”。

操着水彩技法，老李画的是最古朴不过的景象。他找出一本自己在2012年出版的画册，翻开后数了数，名为《李慧仁水彩画集》的画册里，收录了32幅画作，有30幅画的是古城，里头又以雪景居多。

老李偏爱古城的冬天，给出生在冬季的女儿起名为“冰花”。

有趣的是，李家父女俩比邻而居，在古城的西门边长大的冰花也在画古城。

2017年的春天，冰花偶遇了一群前来采风的美院师生。在他们的感染下，擅长国画的冰花画下了第一个古城写生系列，起名为“遇见”。

“后继有人。”老李乐呵呵地说道，他在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外孙女李宜灿的画中，也看到了古城的身影。

宜灿喜欢动漫，笔下的古城，常常以卡通漫画的面貌出现，仿佛给予了古城另一种生命形态，碰撞出了现代与传统交融的火花。

水彩、国画、漫画——40多年间，祖孙三代“接力”作画，这座仅0.85平方公里的古城究竟有啥魅力？

老李正在作画，身后墙上挂着他用水彩画下的古城。

古城因原住民而“活着”

黔阳古城拥有2200多年的历史，算起来，比声名远播的丽江古城还多1400年。

1200多年前，唐代诗人王昌龄在黔阳古城留下了“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等千古名句，写“火”了这座城。

到今天，这座古城还完整保留着“九街十八巷”格局，星罗棋布般散落了19处“国保文物”。

古城街巷。

李慧仁住在南正街与仁寿街交汇处不远，给这间住了20多年的老房子取名为“今月楼”，隔壁就是女儿的画室——“冰花画苑”。

他生在古城、长在古城，最终留在古城。1984年，老李被调任至黔阳县（后并入“洪江市”）文化馆，随后进入古城内的芙蓉楼管理所，从事古建筑、文物保护等工作。

从那时起，老李捡起了从小养成的绘画爱好，画下了大量以古城为主题的画作。他的工作地点、被称为“楚南上游第一胜迹”的芙蓉楼也就成为了画中的常客，“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路，都渗透了我的足迹和汗水”。

老李见证了古城的变迁，说起这里的历史与建筑来滔滔不绝，俨然是一部古城“活历史”。

比方说，在他的记忆中，芙蓉楼曾在50年代做过火力发电厂、60年代办过医院，后来还开过照相馆等等。而如今走入这座古楼，已经很难想象这里曾有过如此多重“身份”。

2024年初，洪江市文物部门筹集上百万元全面修缮历经风雨洗礼的芙蓉楼，开展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投资最多、技术力量最强的一次主体古建筑修缮。

以芙蓉楼的“回归”为缩影，这座千年古城也伴随着“修旧如故、活化更新”的理念，重拾烟火气与活态传承的双重属性。

天气好时，老李喜欢到古城里走一走、看一看，用平板拍下如今古城的面貌，这是属于他的“采风”方式。

尽管画作中以古建筑为主，但老李却说：“古城人才是古城文化的灵魂，房子都是人盖起来的。”

夜晚的古城独具一番韵味。

早在1983年，古城内的中山街（南正街）就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30年后，这条街与黔阳古城内10余处文物点一起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黔城古建筑群。

至今，古城内有80%以上的居民，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

生活在古城中的人，是古城风景的一部分。而如今，这片风景里涌动了一股新的潮水。一项年初的统计数据显示，古城近3年累计接待游客超过350万人次。

冰花在画室内拨动琴弦，身后是她画下的古城。

在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古城里，冰花最独特的体验就是与游客的互动。冰花拿起身边的一把吉他，拨动琴弦弹了一首《兰花草》，“我只会弹三首曲子，都是和游客学的”。

原住民和游客，共同组成了这座城的烟火气。

老李和冰花在古城的巷子中。

画下古城的“前世今生”

老李画中的古城，许多人都没见过。

他画下的常常是记忆中的古城、历史中的古城，旧时码头、会馆、民居，还有河岸边的吊脚楼都令他回味无穷。

老李记得，自己的第一幅古城画作，创作于1972年。两年前，一场洪水冲走了芙蓉楼的送客亭，回城探亲的老李画下了送客亭的遗址。“亭子残缺不全，但周围的树木却郁郁青青。”老李说道，“现在的送客亭，是1984年重修的。”

在今月楼的二楼，挂着一幅老李在2014年的冬天画下的《黔阳古城图》，这是他画下的第三幅古城全貌图。

四五米长的画卷中，记录的是古城的另一幅景象——如今的防洪堤一线，原来是一排参差的吊脚楼，河岸边的码头处还停放着一艘艘渔船。

黔阳古城三面环水，沅水、㵲水在此交汇，由此孕育了盛极一时的水上交通网络及商贸活动。过去，还有不少居民捕鱼为生。

老李身后是他画的《黔阳古城图》，像这样的长卷，他已经画了三幅。

冰花对当时的场景也依然有印象，她记得河对岸是一片橘树林，河滩上铺满了鹅暖石。那时，河岸边常年发大水，住在吊脚楼上的人们深受水患侵扰。“涨水时，沿岸的居民拖家带口地搬往城内，水退时又回到吊脚楼，年年被淹、年年如此，不厌其烦。”

2004年，河岸边的防洪堤修建后，这样的场景再不复重现。

“听我妈妈讲，以前古城里人人会游泳，大家总是成群结队地到河里摸鱼抓虾。”出生于2005年的宜灿，常在长辈的口中听到过去人们的生活，如同一支画笔补足她对古城的想象。

修堤改变了古城原貌，但另一个角度上来看，若非如此，古城居民也难以告别被洪水侵扰的历史。

老李在漫长的时间里，“打捞”起古城的旧时光，画下不同时期人们的生活状态，如同一种对古城历史的抢救性记录。

古色古香的建筑群。

与此不同的是，冰花更喜欢描绘当下、感受变化。

“我看到是四季轮回的变化，他看到的是时代沧桑的变化。”冰花说道。与父亲画中历史长卷般的“宏大叙事”相比，冰花更擅长捕捉街角屋檐、花开花落的美好，将古城的美解构为无数个温暖的“特写镜头”。

她以古城为圆心探索世界，先后到广州美院、中国美院、中国国家画院进修。这种坚守却不封闭的创作轨迹，让冰花的画作既扎根传统，又融合现代元素，像是黔阳古城兼容并蓄的文化品格的具象化呈现。

在她的视角之下，古城呈现出另一种生命力。

冰花画苑内，冰花给父亲展示她的画作。

走进冰花画苑，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入门右手边的桌子上、墙壁上展示的九幅“古城时光”系列写生画作，和以此为基础创作的文创产品。

装饰画、帆布袋、体恤衫、扇子......虽然简单，但足够用心。冰花还特意将女儿宜灿的小品画摆在了展柜上，这几张巴掌大的画作意外地得到了不少游客的青睐。

而这些涌动于古城内的新鲜事，似乎也在那些为古老的建筑、厚重的历史续写出新的注脚，实现古城文化的“活态传承”。

冰花画苑内展示的文创产品。

拽住“文化遗忘”的脚步

故乡，总能牵动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弦。

可游可居可赏——这是老李口中的黔阳古城。他走过国内不少的古城，各有其特色，但最有感情的还是黔阳。“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地方，自然而然留在了这个地方，又因为从小喜欢画画，所以拿起了画笔。”

正在读大三的宜灿也经常在学校的组织下，到全国各地的古城、古镇采风。走进他乡的古城，总让她想起故乡的古城，总对同学说，黔阳是一个“所有人来了都会想待在这里养老的地方”。

宜灿笔下的黔阳古城中正门。

宜灿从小看着外公和妈妈画画长大，根据已经朦胧的记忆，她笃定自己“从小就特别喜欢画房子”。

作为Z世代，宜灿以全然不同的角度观察和呈现古城。在她的笔下，古城的飞檐翘角迸发出青春的灵动和活力，凝聚出一种历久弥新的韵味。

事实上，在这座拥有漫长历史和无限遐想的古城，像李家三代人这样的记录者其实不在少数——

如，1938年出生在古城上南门的徐其昌，幼年不幸聋哑，上世纪末，从未接受过绘画教育的他耗时三年多，画下了“古城原貌图”。又如，摄影师杨锡建20多年来，以影像记录黔阳古城的变迁，也见证了这里修缮改造的历程。

前来古城研学的学生们。

文化记忆研究中，有一个概念叫做“文化遗忘”，指的是因载体的缺失而导致特定文化记忆逐渐消退的现象。

古城建筑因时代更迭而改变、乃至消失，这不仅意味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也标志着一种文化记忆的“褪色”。

在那幅数米长的《黔阳古城图》的右下角，老李写道：“古城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筑有城墙楼阁、县衙、祠堂、庙宇、宫殿、书院，但惜大部分灰飞烟灭、不堪完善……”

这与其说是一声叹息，不如说是一种提醒。

对于这座饱经风霜的古城而言，尽管变迁才是永恒不变的主旋律，但记录的意义就在于对“文化遗忘”温柔的抵抗。

令人欣慰的是，在黔阳古城，“载体消失”的速度正在减缓，乃至被“按下暂停键”。

2025年，洪江市投资1.32亿元，对黔阳古城西正街、杨家大院、中正门、长沙会馆等14处约1.06万平方米的历史古建筑进行重点修缮，同步完善充电桩、游步道等设施，在保留古韵的同时汇聚烟火气。

工人正在对古城内的设施进行维修。

一个城市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

当前，全国共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143座、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799个，划定历史文化街区1200余片，认定历史建筑6.72万处，中国传统村落8155个，成为浩瀚而璀璨的中华历史文化的最好注脚。

从记录到守护，黔阳古城因原住民的存在而“活着”，又因记录者的坚守而“长存”。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中，一幅文化活态传承的画卷在黔阳古城铺展而开，构筑了古老文明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