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卡时间： 明嘉靖四十一至四十三年（1562-1564年）

打卡地点：零陵、宁远、道县

张勉学 朝阳岩“流香洞”题刻。洋中鱼 摄

张勉学 朝阳岩“高岩幽窟”拓片。

一

历史的风徐徐吹来，像一只手在一页一页地翻开大明长卷，许多精彩的章节和精美插图一闪而过。忽然间，那只手似乎失去了气力，页面定格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的日历上。

这年秋季的某天，一条官船自长沙沿湘江溯流而上，抵达永州潇湘二水交汇处的潇湘古镇码头。一位正五品官员在几个人的陪同下，走下官船，而码头上等待的另一个正五品官员永州府同知萧缙、正六品官员永州府通判王仕任带着几个人迎了上来。

萧缙走上前去，作揖道：“张大人，欢迎莅临永州巡察！我们受知府黄大人委托，前来迎接您！”

那个被萧缙称作“张大人”的便是刚刚履新的湖广参议、分守衡永道的张勉学。而萧缙提起的黄大人就是履职不到一年的永州知府黄翰。

明代官制基本上沿袭元代。只是朱元璋当上皇帝不久，便发现元代的一些省份面积过于辽阔，对于各地府、州、县的官员实际情况，省级官员并没完全清楚。于是在直隶府州县设巡按御史，各布政使司所属设试佥事，这就是道台的雏形。在位29年后，朱元璋把全国的按察分司划分为41个巡道，分巡道正式出现。明朝的道台非常复杂，分为很多类型，而在所有的道台中，分守道、分巡道和兵备道最常见，它们分别隶属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由于道台是监察官员，所以，地位要高于同级行政官员。

正因为如此，正四品的永州知府黄翰派出两位下属前来码头迎接比自己官职低一级的张勉学，以示尊敬。

二

从潇湘古镇码头到永州城的潇湘门，有十余里的石板路。本来客船可以继续溯流而上，转入潇水，直达永州城的潇湘门码头或西门码头，但是比走路更费时间。

再说，潇湘古镇因驿站而扬名，这里有唐代诗人柳宗元笔下的湘口馆，北宋宰相范纯仁谪居永州时曾为该馆大笔题书“江天一馆”金匾，所以，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在潇湘古镇码头迎送官员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吱呀吱呀”，四人抬的官轿在石板路上起起沉沉，如同张勉学起伏不定的心情。

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父母双亡的自己经过努力拼搏，终于考上进士，后选庶吉士。两年后，改吏科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并监察六部。很多朋友以为自己会一帆风顺，哪知道接下来就是几起几落，心中的报国热情被人用水泼灭殆尽。

假如自己不认真履职，而是像大多数人那样随波逐流，迎合沉迷于道学修炼之术的明世宗的圣意，赞同他授方士陶仲文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支大学士俸，也许就不会被夺去俸禄，甚至还有可能高升。

还记得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俺答入寇，自己奉命到蓟镇审查整顿，核察军队受伤残概况，以防备敌寇叛乱。没想到仇鸾自作聪明，以重金贿赂俺答，请求勿攻大同，然后讳败冒功，自己因此受到牵连，被贬谪为吉安推官。后又提拔为南京刑部主事，转为郎中。

还记得今年初，自己任湖广佥事，分巡长沙。当时藩府庄田房租税非常重，百姓不堪重负，甚至以子女相抵。自己获悉，大惊：税赋如此繁重，这还是大明的天下吗？因此，主动跟官府沟通，争取为百姓减轻岁额。最可笑的是，盗匪李万克结党作乱，胆大妄为，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结果被自己略施小计，手到擒来。

还记得，站在长沙岳麓书院的孔子像前，自己回想起中国的历史和大明现状，虔诚作《告先师文》：昔我先师，自楚反卫。睠兹灵区，圣驾所税……

三

永州是历代文人流寓之地，名胜古迹甚多。

作为一个好读诗书的博学之人，来到永州履职后，张勉学在本地官员的陪同下，首先参观了潇水西岸的朝阳岩。

朝阳岩为中唐道州刺史元结于永泰二年（765年）诣都计兵，途经永州时发现并命名，元结为此撰《朝阳岩铭》及《朝阳岩》诗，飧于石壁。柳宗元贬居永州后，常到此游览，写有《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渔翁》两首诗歌，朝阳风光，从此闻名，后人纷至沓来，朝觐膜拜。

第一次来到朝阳岩，张勉学被这里的高岩和幽洞所惊讶，他参观之后，应陪同者的邀题写了两幅榜书：“高岩幽窟”与“流香洞”，被刻在石壁上。

其中，“高岩幽窟”在朝阳岩上洞，高 140 公分，宽62公分，署款为“明长洲张勉学题”。“流香洞”石刻在朝阳岩下洞洞眉，高 56 公分，宽 130 公分，署款为“明吴郡张勉学书”。

张勉学两方榜书署款不同，这是书法的技巧。一方面应是避免重复，另一方面又暗示了故乡长洲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

大约是题了两幅榜书之后还意犹未尽，张勉学另写有《朝阳岩》诗：

丹丘何处所，突兀俯湘浔。

磴转孤亭出，江连古洞深。

红窥海日曙，绿覆石萝阴。

水近楼台入，天低星斗临。

云峰攒绣幄，风壑乱瑶琴。

翠霭常含雨，幽香不断林。

涧流行曲折，石室坐嵚岑。

佳景逍遥得，奇欢次第寻。

天涯开绝境，物外净烦襟。

从来丘壑意，为尔欲抽簪。

四

洪武九年（1376年），明太祖朱元璋调整全国行政区划，将道州府降为道州，隶属永州府。而无论行政区域怎么变化，由于周敦颐所开创的理学的巨大影响，道州城西四十里外楼田村的濂溪故里自宋神宗熙宁年间以来，就成为历代文人的朝觐之地。

濂溪祠始建于南宋淳熙七年（1180年），三百八十二年后的中秋时分，张勉学在道州判官孙世文的陪同下，来到这里，凭吊濂溪先生，徜徉在“莲池” 和“濯缨亭”，他思接千载，感慨不已，写下了一篇《谒元公祭文》：

于维先生，实产此拜。秀钟九疑，期应九星。岂偶然哉？其所以蕴之为道德，发之为图书者，固已上继孔孟，妙契六经矣。自宋迄今，五百余年，凡四海内有志之士，孰不欲一入其乡，又孰不欲一睹其遗容，以慰仰止之思也！顾兹舂陵介楚西南二千里外，山川辽逖，宦辙罕经，则夫慕莲池、缨亭之胜，跂月岩、舂水之奇者，吾不知其几何人矣。勉学不敏，自结发即知诵习先生之书，三十年间每思一闯其门而不可得。乃今承乏守土，观风名邦，遂得奉谒祠宇而肃拜焉。夫海内人士，入其乡者鲜矣，况得睹其遗容乎！即睹遗容者亦鲜矣，而况既睹其容，又得窥其宗庙之美乎！洋洋乎！洒洒乎！光霁如见其胸襟，謦欬若闻于俎豆。此殆缙绅之罕遇，而实为勉学生平之至幸也。但念筮仕以来，习气欲除而尚存，希贤有志而未逮。以故跂前踬后，坎坷无成，惩创之余，动辄愧悔。则夫箴砭愚蒙之功，默启心源之妙，诚不能不于先生是赖矣。爰酌莲尊，式酹庭草，而且述其自幸之私，与夫愿学之意如此，惟先生其降鉴之。尚飨！

之后，他又写下一首《谒濂溪故里祠》：

溪上悬明月，年年草色深。

山川邹鲁脉，俎豆岁时心。

水洁缨时濯，亭虚风自吟。

拜瞻犹未已，潇洒绝尘襟。

从濂溪故里出来，他们又到了十里外的月岩，那个传说为周敦颐少年读书悟道之处。月岩一洞三月、洞中含月、月中含洞的神奇景象，给了张勉学无限启迪，行走在月岩，如同漫步在城区，让他有了一种欲说已忘言的感觉，因此，在这里也留下一方诗刻：

朅来月岩游，恍疑到城阙。天门一窍通，洞口双峰揭。

是时值秋半，高天挂明月。岩虚因月胜，月白为岩发。

明晦分西东，虚实异凹凸。乾坤俯仰间，万象晰毫发。

图画开端倪，天肰谢剞劂。独对会予心，忘言坐超忽。

嘉靖壬戌秋，吴郡张勉学游月岩赋此。时道州判官孙世文侍游。

诗刻长128公分，宽37公分，共105个字，字为行楷。位于明嘉靖陈垲“广寒深处”榜书之上，明嘉靖三十九年陈仕贤“月到天心”榜书之左。

五

从濂溪故里返回时，张勉学还去了九嶷山，拜谒舜帝陵，探幽紫霞岩。

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站在舜帝陵前，他除了景仰膜拜，还是景仰膜拜，居然没有诗作灵感。而走近紫霞岩，但见岩外石田级级相承，水从石顶一泻而下，细细的水珠溅到脸上，感觉十分美妙。进入岩洞后，但见石钟乳千奇百态，阴暗处有水流喧哗之声，如雷声在山谷回响。于是茅塞顿开，思如泉涌，一首《入紫霞洞》脱口而出：

舜源峰下紫霞开，有客探奇策马来。

高下石田悬涧壑，参差玉柱拱楼台。

乳泉天外晴飞雪，阴洞空中地隐雷。

仙境攀跻怅幽独，只疑身世在天台。

从宁远到道县，坐船顺流而下，返回到永州。

过了不久，他在在零陵知县郭自强的陪同下，特意来到城南二十里、潇水和贤水交汇处的澹岩参观。

张勉学在澹岩反复观摩前人留下的石刻，有感而发，写下一首诗：

不谓观风地，悠然遇洞天。

千岩蹲云豹，双窦窍山川。

绝壁钟悬乳，阴厓石作田。

地深应有穴，屋覆却无椽。

紫翠纷难辨，幽奇远更偏。

景从空处得，声向谷中传。

白石时流髄，丹砂许驻年。

开尊秋气爽，蹑磴露华鲜。

景胜浑忘世，尘牵岂解仙。

高风徒景慕，促驾未能旋。

嘉靖壬戌秋，吴郡张勉学游此，赋并书，时零陵知县郭自强侍游。

写了之后，还特意请人刻石。

遗憾的是，这方四百余年前的石刻，现在找不到了。1966年澹岩工厂施工，题刻多数被毁，或许张勉学澹岩诗刻就此遭劫。

六

在分守衡永道期间，张勉学还参观了位于永州东山最高峰鹞子岭的镇永楼。

这是一座重修的地标性建筑，为永州前知府彭世济嘉靖乙巳年（1545年）建于府城北隅雉堞之上，为两层建筑，气势恢宏，里面塑有真武大帝的像，还有道士据守。

彭世济之所以重建此楼且更名为镇永楼，顾名思义，是为了镇守永州需要。须知永州地处湘粤桂交通要道，府城，乃千年古城。汉时为土城，宋代改建砖城，明清时为砖石城。南宋景定年间，重修后的永州城周长九里，设七条城门，高大雄阔，其规模形制，在荆湖南路仅次于长沙城，其它州郡无与伦比。永州城原本有城门、城楼、城墙，彭世济把宋代砖木城楼重修成为一座砖石木结构、更高大气派、用于瞭望敌情的“镇永楼”，从而构成了完整的城池防护体系。因建在“芝城第一山”的城墙转角处，俗称“转角楼”。

张勉学两年前曾到蓟镇核察军情，深知战备的重要性，所以到永州之后，他首先选择参观镇永楼，并写《镇永楼》诗一首，来抒发自己的情怀：

山郡孤悬百雉围，万家春树蔼晴晖。

潇湘绕地烟中尽，岭峤蟠空鸟外微。

保障未能虚厚禄，行藏无定合初衣。

登楼直北遥凝睇，彷佛云霞捧禁闱。

从“万家春树蔼晴晖”诗句来看，应该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春天。春天万物苏醒、草木皆绿，在这样的季节登高望远，更容易引起幽思。站在镇永楼上，他仿佛回到了朝廷，在为皇上治理国家而献计献策。

张勉学在分守永州时，还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修建永安门瓮城。

永安门就是现今的小西门，是一道方便城内百姓到潇水取水的便门。由于这里汉人跟少数民族混居，秩序比较混乱。最重要的是没有瓮城，隐患颇多。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张勉学刚刚履职时，曾巡视至此，发现了问题，一直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哪知道当年冬天，居民不慎失火，导致诸多房子被烧毁。大火凶猛，花费诸多人力物力和时间才扑灭。事后，修缮工作立即提上日程，他协助永州知府黄翰完成了此项工程，并写了一篇《重新记》，记录前因后果。

当年冬天，张勉学再次游览朝阳岩，写下一首《零陵初度与集朝阳岩》：

浮生初度又零陵，滥迹频年息未能。

正讶衰容明镜改，漫劳词客寿觞称。

岩花气暖先春发，江水痕高过雨新。

共醉流霞宁去晚，山中日月自长升。

嘉靖癸亥孟冬，前翰林庶吉士自吴郡张勉学书。

从诗歌内容可以知道该诗当时已上石，但今朝阳岩未见，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颇大的遗憾。

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张勉学“朅来月岩游”诗刻拓片。

光绪《零陵县志》卷十四所载张勉学《零陵初度与集朝阳岩》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