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岳麓山里面,隐藏着一条“中国轴线”

来源:潇湘晨报 编辑:李意一 2023-09-19 15:38:20
时刻新闻
—分享—

什么是岳麓山

岳麓山近在眼前,岳麓山远在天边。

就像是对一个人,如果不去了解,即使天天见面,也只是一个陌生人。

最近,我们在岳麓山下的三所高等学府,做了一个随机调查。结果令人遗憾。大部分同学,一个学期大概能爬两三次。爬过这座山的同学,也只是随意浏览下景观,之后也就没有了更多的兴致。山上的文化遗迹,很多同学只看过爱晚亭。山林中遍布的烈士墓和纪念碑,很少有人关注。很多人知道这里是湖湘文化的中心,却不知道这个说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哪些遗迹与之相关。过度关注远方,而对于近在咫尺的事物缺乏关注,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广泛的现代“病症”。

与我们共情的,还有岳麓山的管理者们。9月初,岳麓山橘子洲旅游区公众号刊发了一封题为《嗨,麓山青年——一位岳麓山守护者写给山下新生的信》的文章,文章作者为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党委书记杨淑岚。她在信中,为很多大学生居然没有去过岳麓山深感惋惜。

为此,杨淑岚推荐了朱张古道、禹王碑、辛亥革命烈士纪念墓葬、麓山寺等充满文化和纪念意义的打卡点,并祝福学子们在山上获得健康、爱情和友谊,以及拥有更丰富的内心和更厚重的力量。

诚哉斯言!太多的人,看山只是山。岳麓山不雄奇,也不伟岸。300.8米的海拔高度,让那些只依赖单纯的视觉景观的人们,觉得“没有什么太多意思”。其实岳麓山,是这座烟火城市充满文化感的另一面。它肃穆却不乏温情。肃穆的是那些记录了历史和文化的书院、寺观、墓葬、古道、遗迹、碑刻;温情的是园林、亭台、溪水,以及春天里盛开的堇菜、夏日林下冒出的马勃菌、秋日里掉落的南酸枣、冬天漫山飘落的飞雪。岳麓山是城市季节变化的窗口。不爬山,我们甚至很难真正感受到四季的轮回。

在“以心观物”方面,古人似乎比我们更为高明。中国传统文化里认为山不在高,表达的就是对文化内涵的致敬。岳麓山就是这样一座需要用心去体验的山,一座自然与人文的博物馆、一座城市的精神地标。

岳麓山中,最能表达文化意象的是建筑。

作为时代精神的产物,不同时期的建筑,映照着不同的时代面相。有建筑的承载,有历史记忆的叠加,岳麓山才能成为一座有精神意义的“场域”。建筑是时间的史诗,岳麓山用建筑展现了一个从传统到近代的历史性文化转向。而建筑本身,也作为一种“物的历史”而存在。秩序、纪念、传承、信仰、融合、流变、消亡、重生,建筑从来没有停止对于人们精神世界的诉说。

中国建筑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展现了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这里面包含着人与天地、建筑与天地、人与建筑、人与人等诸多复杂因素的关联,并由此构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意文化体系。这种复杂性,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从一座附近的山中,可以看到万千世界的人。去远方,才能够领略更浩瀚的星辰大海。仅仅是截至今年8月底,岳麓山橘子洲景区的客流量就已经突破2200万,并由此成为长沙最热门的打卡地。当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涌向这座历史文化名山时,作为本地人的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更深度地了解岳麓山的广阔世界。

观照世界,从一山起,永无止境。

岳麓山里面隐藏着一条“中国轴线”

来长沙旅行的游客,一般都会去岳麓山。大部分人的打卡点都包含岳麓书院、爱晚亭。毫无疑问,建筑是这座山最重要的人文景观。长沙的岳麓山里,隐藏着怎样的中国文化密码?建筑不会说话,但并不妨碍它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思想和感情。这些语言是理解岳麓山人文精神的密码。读懂建筑,才能读懂岳麓山,并由此产生一种“永恒的敬意”。

岳麓山轴线隐藏在青山之中

1920年,语言学大师赵元任拍下了一张珍贵的长沙全景图。图中仅有300.8米高的岳麓山巍然屹立于城市上空。在河东的城中,抬头皆可见岳麓山。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岳麓山的庇护之下。城市与山的关系一目了然。

传统文化追求建筑、城市与自然景观在空间上的一致性,岳麓山是漫长历史时期长沙城市空间的视觉仰望中心(城市天际线),因此成为长沙几千年来最适合营建精神场所的地理空间。如果从天心阁的角度画一条轴线,穿过橘子洲,轴线的另一端就是岳麓山的清风峡峡谷。山中的绝大多数建筑,如岳麓书院、麓山寺、爱晚亭、清风泉、白鹤泉、黄兴墓,都分布在这条山谷之中,与城市的视觉中心相呼应,成为一条从古至今都蔚为壮观的视觉廊道。

这是岳麓山与城市组成的“中轴”。中,是我们的国名,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的内涵。

中外传统文化对“中”都有着强烈的执念。《艺术与视知觉》作者,美籍艺术理论家鲁道夫·阿恩海姆有过一段对于“中”的论述:“基本的视觉逻辑也要求把主体安排在中央,它显得清晰、牢靠而有力。”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在著作《大略》中认为:“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在建筑布局中,中轴线建筑为高等级,周围为低等级。内藏深隐为高等级,外围为低等级。居中,代表了一种传统的秩序观念。考古发现,古代最早的中轴对称建筑物是陕西岐山凤雏村的西周遗址。

岳麓山里最能表达中轴观念的建筑首推岳麓书院。穿行在书院建筑群中,犹如迷宫,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其实这里可以分成两大中轴线体系。一部分为粉墙黛瓦的书院,一部分为红墙黄琉璃瓦的文庙。书院自有的轴线可以从头门开始,贯穿二门、赫曦台、讲堂、御书楼。文庙的轴线与书院轴线平行,但要短一些,基本格局就是万仞宫墙、孔子像、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这也是中国文庙的基本构成。

这种“中”字型的布局,最终也影响到了外来建筑。寺院建筑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实现了中国化。我们今天看到的寺院建筑,如麓山寺,和本土建筑并无区别。而在唐代及唐代以前,寺院多采用以塔为中心的塔院形式,之后逐步中国化,塔不再是建筑中心。以麓山寺为例,山门、弥勒殿、大雄宝殿、观音阁,组成与文庙建筑几乎相同的中轴线格局。

岳麓山里的近现代建筑群中,依然有遵循这种传统建筑规制的作品。位于湖南师范大学二里半校区的麓山抗战文化园,从忠烈祠算起,一路向上,过岳王亭,直达陆军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这是一条漫长且有坡度的轴线,在轴线两侧,有纪忠亭与归宿亭,对称排列。只是近几十年的时间,岳麓山植被繁茂,把原本清晰的轴线隐藏在了青山之中。

不同颜色代表的秩序

漫步在岳麓书院建筑群中,会发现这里的建筑有两种不同的颜色。书院和园林为粉墙黛瓦的配色,文庙则是黄琉璃瓦与红墙的搭配。不同的建筑色彩,表达着不同的建筑等级。红墙、黄琉璃瓦为最高等级,如皇家宫殿、文庙、皇家寺观等。绿琉璃瓦为次一级。粉墙黛瓦为普通建筑。

不仅仅是颜色,屋顶、开间数量、台阶级数都与规制相关。在屋顶形制中,庑殿顶为最高等级,歇山顶为次一级,硬山顶为最低等级,岳麓书院的御书楼、赫曦台、自卑亭和文庙的大成殿都属于歇山顶建筑,足可见书院的规格之高。

建筑等级背后,是社会秩序的高低差异,也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差序社会”格局。这个格局的最顶端,是“宇宙秩序”。社会与自然,都纳于其下。中国建筑讲究象天法地,尊重自然肌理,因地制宜地隐没于山河地理中,与环境一体化,并在建筑中把天、地、人的关系表达出来。

社会秩序当然不是中国文化的全部,不能刻板地认为传统社会只有等级森严的“差序格局”,它同时也有非社会秩序的一面,并由此形成平衡。反映在建筑上,礼制建筑有着严格的等级规范,园林建筑却追求“虽为人造,宛若天成”的自然秩序观念。两种秩序,看似矛盾,却在不同的建筑分类中得到了统一。

两种秩序并非对立关系,这也体现在传统建筑中。即使是最严肃的礼制建筑文庙,也有着翘角飞檐的曲线形态,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庄严之中,不失温情。这也正是我们传统文化多面性的体现,既有儒家重社会意义的一面,又有道家超脱隐逸的一面。

秩序之外,岳麓书院内,有独立于中轴线之外的园林体系。追求社会秩序的书院、文庙与崇尚自然秩序的园林,同时存在于同一片建筑群中,表达出中国传统文化在矛盾中寻求均衡的追求。古代园林巨作《园冶》认为园林的规制“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也就是说造园没有固定的法式规则。这与规制严苛的礼制建筑,形成截然相反的建造理念。建筑学家柳肃教授认为:书院、文庙、园林的完美组合,体现了中国古代教育教习、崇圣、怡情三位一体的文人兴趣与教学格局。

岳麓山中,最美的就是各种园林建筑。遍布山间的景观亭是岳麓山的靓丽风景线。其中,以爱晚亭为最。爱晚亭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四大名亭之一,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座亭子本身的优美设计。它的美,来自于清风峡山谷间林木、溪水、山石共同绘成的“中式美学场境”。

密林里的哲学古道

上岳麓山的路,古今并不相同。很多人不知道,在爱晚亭的斜后方,有一条“朱张古道”。它全部用麻石铺成,很有古意。沿着古道一路向上,有道中庸亭遗址、极高明亭遗址,最后一直可到达山顶的禹王碑。

这是朱熹和张栻曾经走过的大师之路。

三座亭子的名字都来自于《中庸》。一座山,寄托了儒家诸多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自卑亭属于路亭的一种,就是修建于路边让行人休憩的建筑,这类亭子多见于历史古道之上。自卑亭建筑形制为单檐歇山路亭。自卑的含义并非是今天很多人理解的消极意义,而是“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的意义。也就是说,无论是登山,还是寻求世界之道,都要从低处开始。亭子后方就是岳麓书院,自卑亭与书院同处一轴线上,是进入“岳麓山场境”的第一步。在这里,可以暂时歇息,储备体力,也可以遥望山顶,准备进入登山之路。

道中庸亭位于朱张古道之上,在爱晚亭的斜上方密林中,外地游客很少能够走到这里来。今天的道中庸亭只剩一块遗址碑和一方遗址。古人爬山,多从书院边的桐荫别径进入,不须走清风峡,便可沿着谷地中间的山脊线一路上山,第一站便是道中庸亭。

“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同样出自《中庸》,意思是要致力于达到高大光明的境界同时又要把不偏不倚和恒久不变的本性作为修养的途径。作为求道之路上的道中庸亭,因此也被建造在了古道的中间位置。由此向上,到达岳麓山的腰线处,即是极高明亭。极高明亭也已是历史的丘墟,围砌起来的遗址中,野草萋萋,其间还能看到散落的柱础和青砖。古时爬山到这里,便可算作是到达极高明境了。然而这并非山顶,这里距离山顶尚有七八十米的海拔高度。也许古代哲人想表达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状态吧。

古道的尽头,是禹王碑。它是一道在中国文化史上难解的谜题。岳麓山上的这块碑,是宋代的复制件。原碑据说在衡山岣嵝峰,但早已无影踪。因此,即使是复制件,也已是绝世珍品。碑中文字奇特,历代学者各有不同的解读。它立于岳麓山云雾最为迷离的顶部,历史古道的尽头,仿佛是在诉说:文化的尽头,是不可知的神性存在。

一条古道,三座亭子,一块碑,古人用建筑空间布局表达了内心的文化观念。岳麓山的文化,不仅在热闹的景观中,也在很多人未曾关注的地方。

山中的印度与埃及风

看起来很“本土”的岳麓山建筑群,其实里面隐藏着很多异质文化因素。兼容并包,从来都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这些外来文化,或保留,或与本土文化融合成为新的文化类型。这些外来文化建筑里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五轮塔、隋舍利塔、方尖碑式墓葬、纪念碑等。

塔,作为一种外来建筑,在中国不断的流变过程中,已经与原来的印度佛塔风格相去甚远。然而岳麓山现存的两座塔,与大多数我们现今所见的塔很不一样。它保留了窣堵波(STUPA)的很多原始基因。它们分别是隋舍利塔和五轮塔,都与佛教有关。这两座塔的风格都非常古老且独特,在国内极为少见。塔传入中国以来,建筑风格和内涵经历多次变化。用途从佛教信仰建筑扩展到风水布局和祈求文运。塔的审美风格也越发中国化,变得玲珑精致。

岳麓山隋舍利塔的风格属于阿育王宝箧印经塔。这种范式的塔,有大小两种。小的称之为“金涂塔”,多发现于地宫中,如宁波阿育王寺释迦舍利塔,类似于一种小型工艺品。大的则成为小型建筑,如福建天中万寿塔、广东潮州开元寺石塔、福建广化寺石塔等。这种塔的特征是有四方形的塔身,类似藏经书的宝箧,并在四周有向上的山花蕉叶(受花)。中间有覆钵和相轮塔刹,风格上保留有印度佛塔(STUPA)的初始特征。

与隋舍利塔同处一个峡谷空间的是五轮塔,这种密宗建筑风格的塔,在国内极少见到。

海外,日本由于密宗盛行,五轮塔则较常见。密宗是佛教早期形成的宗派,藏传佛教的源头。密宗极为重视象征性。五轮塔以五种形状堆叠成塔。五种形状由下而上分别代表了宇宙间的五个重要元素:地、水、火、风、空。塔也因此代表了密宗对宇宙空间的想象。岳麓山五轮塔的建设,据说与修建者赵恒惕(一说唐生智)信奉密宗有关。

除了印度风,岳麓山里也有埃及的文化因素。

说起埃及,很多人想到的第一个建筑就是金字塔,其实方尖碑也是埃及重要的建筑文化象征。

辛亥革命后,伴随着政治格局和文化上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墓葬的形制也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墓葬形式:方尖碑墓。民国早期的岳麓山名人墓葬开始大量使用方尖碑形制。

方尖碑(oblisk),顾名思义,就是下方上尖的柱体。它是古埃及对世界建筑美学的一个巨大贡献。方尖碑其后兴于罗马,成为西式纪念建筑中极具代表性的形制。但方尖碑在西方多是纪念碑,并未大量应用于墓葬建筑,在中国则演化成与墓冢、墓围结合的新式墓葬形制。

辛亥革命胜利后,思想文化上的转型,引发纪念建筑的演变,方尖碑被大量用于纪念建筑与墓葬。方尖碑在后期,也逐渐演化为碑身更为宽厚的形状,碑顶则开始接近汉阙的样貌,碑座则饰以传统纹饰,足可见中国文化基因的强大融合创造力。

岳麓山方尖碑形制的纪念建筑主要有黄兴墓、蔡锷墓、蒋翊武墓、77师烈士墓、中山纪念林碑等。黄兴与蔡锷是1916年民国实施国葬的第一批人。黄兴墓可以算是最标准的方尖碑造型,它矗立在近百级台阶之上,碑身直刺苍穹,为这座古意的名山,赋予了奋发的气质。

来源:潇湘晨报

编辑:李意一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湖南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