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潇湘之域,从小惯看山锦水绣、岫云蕉雨、松风江雪,久而久之,就难免产生苏东坡当年登庐山时出现的审美错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长一段时间,对潇湘何在认识欠缺,潇水长?湘水远?难说清白;对潇湘之美感知肤浅,为何美?美在哪?更难言精深。恍如唐代诗人钱起《归雁》所言,“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曾在江天暮雪时节,拥一笼红泥炭火,煎一壶酽浓黑茶,把一册古人诗卷,悠然自得之间,偶尔读到放翁诗句,却怦然心动,思绪也随即从岳麓之野飞到了潇湘之湄。
陆游对潇湘的满心向往和推崇赞誉,也是起于偶读旧稿,览卷有所思,感慨系之:“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偶读旧稿有感》),这首诗当是陆游晚年之作,为其诗歌创作经验之谈,形象地阐述了山川形胜开廓作者心胸、陶冶作者情操的催动作用,丰富的山川阅历以及如画的山水环境能帮助作者收获创作灵感和诗画草稿,为现代文学批评的“养气”说开掘了源头,也为“生活是创作源泉”观点提供了论据。八百多年来,“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这一联语,不知启迪了多少后世文人的创作之路,更树起了湖湘大地的绝佳品牌广告。面向妖娆江山和历史苍穹,凡湖南人谁不对放翁长揖称谢呢?
遍翻经史子集,首先把“帝子潇湘”神话传说记录下来的,是汉代刊印的《山海经》,“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湘渊,沐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此后“潇湘”一词便广为流传,并不断赋予新内容,从一个地域概念,发展到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称谓,成了诗意河山的雅称,幻化为美的象征,与河洛、巫山、蓬莱一样,仙气缭绕,人文荟萃,成为历代文人笔下不厌的诗画题材。
词是兴起于隋唐五代的新诗体,按照一定的词牌,倚声填词。中唐时期已出现《潇湘神》词牌。可惜,《潇湘神》的曲拍音律早已失传,而刘禹锡的一首《潇湘神》却写得凄美无比,千年以降依然缠绵悱恻:“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人说米芾是潇湘文化的“好事者”,正是他购藏了北宋初期山水画大家李成所作《潇湘八景图》,“拜石余间,逐景撰述,”写成《潇湘八景图诗序》,又书以传天下。流传至今的古琴曲《潇湘水云》,飘逸舒展,缠绵忧伤,这是南宋浙派古琴大家郭沔的杰出之作。郭沔比陆游晚生了一个甲子还多六年。当时女真人也已遭灭国,元军大举南侵,郭沔为躲避兵燹,移居衡山,常泛舟潇湘之上。但纵有眼前的多情水云,水墨长卷,也难以抚平故国失陷家园沦落的伤痛,只把悠悠家国情怀寄托在飘飘渺渺的琴曲当中。有李成行船,米芾推波,郭沔助澜,使潇湘更加有声有色地展现于世人面前。到了清初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里那个让宝玉神魂颠倒的林妹妹,也是住在大观园内风景独好的潇湘馆,探春因此给她赠了个昵称叫“潇湘妃子”,众人又称她“林潇湘”。“潇湘”之美誉已经走入市井男女的生活。
陆游是南宋杰出的爱国诗人,是我国继屈原、杜甫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还是我国古代存诗最多的诗人,在世界诗坛也屈指可数。“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现存的九千四百多首诗中,爱国主义始终是第一主题,充盈着雄奇瑰丽的诗风,使人在山河残破的南宋亦能品味到盛唐气象。钱钟书先生这么评价他: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情冲出了他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这首诗是陆游六十八岁时所作。诗人以诗纪实,浮想联翩,由“不自哀”进而“思为国”,由“听风吹雨”而梦入“铁马冰河”,即使在长期赋闲困顿的晚年,陆游依然满怀收复失地的爱国热情。
陆游一生都是在时代的风雨中度过的。在我眼里,朱东润著的《陆游传》,简直可以作半部南宋史来读。南宋风雨飘摇,山河破碎,而朝廷却一味苟且偷安,使得多少英雄气短,又惹多少诗人情长。陆游眼见得半壁河山遭受外族铁蹄践踏,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反观统治集团中主和投降派始终占据上风,文恬武嬉,屈辱求和,纳贡称臣,偏安一隅,既热血沸腾,又痛心疾首。作为积极热烈的“恢复”论者,坚定顽强的主战派,他曾以诗言志激愤过,草疏廷对力谏过,风雪边关驰骋过,也因此屡遭排斥劾黜,赋闲山野,几起几落,曾极度无奈怅恨,无比痛苦伤悲。他始终在建功和作诗上徘徊纠葛,读其诗词,也是一半烽火,一半炊烟;一半铁马秋风,一半清风明月;一半报国无门的愤慨,一半归耕山阴的闲情。
陆游享年86岁,是“南宋四大家”中最年长的。纵观陆游一生,成为诗人并非他的本愿,而做一个像伊尹、吕尚一样辅佐明主、建功社稷的政治家,才是他的毕生追求。尽管他一生“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却只能“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太息》),“报国欲死无战场”(《陇头水》)。陆游62岁时权知严州(今浙江建德),行前曾向宋孝宗陛辞,孝宗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比较而言,孝宗是南宋唯一不太昏庸,也颇为看重陆游才华的皇帝,他的这番话,听起来还是很体贴的,但也只是更多的把陆游作为诗人来看。正如陆游自己在《初冬杂咏》中所言:“书生本欲辈莘谓,蹭蹬乃去作诗人。”成为诗人实属无奈呀,以至于他嗟叹连连,“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咨嗟”(《读杜诗》),“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衰疾》)。
神州大地,使人审美陶醉、启人创作灵感的山水形胜数不胜数。三山五岳之雄奇俊秀,五湖四海之波澜壮阔,长城秋月之苍凉浑茫,江南春色之妩媚微醺,无处不引人入胜,飞花流觞,诗酒流连。为何陆游偏偏对潇湘胜境情有独钟,而且提到了“不到潇湘岂有诗”的层面?在一个芭蕉绿肥、兰花黄廋的日子,我徘徊在潇水与湘水汇合处的蘋岛之上,虽然与潇湘夜雨无缘邂逅,但邀江天风月,醉渔舟晚唱,诗情画意似淡又浓。兀地就想起了陆游论作诗论潇湘的千古名句来,我问自己,问同行,陆游究竟到过湖南没有,为何他的笔下能流淌出“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如此的佳句?
其实,陆游也是个“平生爱山每自叹,举世但觉山可玩”(《饭三折铺铺在乱山中》)的文人,50岁前,便“南穷闽粤西蜀汉,马蹄几历天下半,”“但令身健能强饭,万里只作游山看”(同前),“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鹧鸪天》)。陆游出仕较晚,且仕途坎坷。由于秦桧的嫉恨阻挠,陆游三十岁时“试礼部被黜”,连给他评分第一的主考官也差点获罪,直到秦桧死后第三年,陆游三十四岁时才以父祖辈的“恩荫”授福建宁德县主簿,不久又先后担任过福州决曹掾、敕令所删定官、枢密院编修官等文牍小官。孝宗即位后,被荐赐进士出身,擢任圣政所检讨官。这段时间,陆游手头文字工作应是相当繁重的,也深得大臣们的赏识,留下来的诗歌不多。陆游40岁时,因言语不慎触怒孝宗,被贬出为镇江通判。42岁移任隆兴(今南昌)通判,到任不久,就被主和派劾奏“交结党人,力说张浚用兵”,罢官返乡。45岁又被起用为夔州通判。进入巴山蜀水后,辗转任四川宣抚使干办公事(驻地南郑)、摄蜀州(今四川崇庆)、摄嘉州(今四川乐山)、摄荣州(今四川荣县),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驻成都),还曾出剑门,远至关陕渭水前线,直到53岁刚发表知叙州事,即奉诏返临安(今杭州)面对,蜀汉八年,诗风大变。后来虽然几经闽、赣、浙的任职,但都在临安附近不太远。以古代的交通状况,即使宦游,长途舟车跋涉,亦是十分艰险劳顿。陆游就曾感叹:“少年亦慕宦游乐,投老方知行路难。”(《沧滩》)
我从朱东润的《陆游传》搜检,在赵翼的《陆放翁年谱》索隐,怎么也找不到陆游到访停留过湖湘之地的旅痕踪迹,在他浩繁的诗词文集里,依然不见直接记叙潇湘的文字。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闰五月,陆游启程赴夔州。行前,他的心情无比复杂。自南昌罢官已经五年,再度起用,却一官万里。但是爱国者的心中永远是战场,他很快克服了“万里游绝徼”的悲怅,把这次西行当作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机会。溯江而上,备尝艰辛,行程匆匆,“渔村把酒对丹枫,水驿凭轩送去鸿。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水亭有怀》)。沿岸泊舟歇脚处,陆游留下了不少诗文,但没有一字半句写云梦洞庭,可知陆游赴任途中并未曾折入巴陵,登岳阳天下楼,览洞庭天下水。待他奉诏离川东归时,下行船顺风顺水,一路飞快,秋初便到了武昌。遗憾的是,这一次他又没有在巴陵停留,又一次错过了与洞庭的相识,与潇湘的牵手。也许是千里行船太过疲惫,也许是满怀陛见期许激动之余容易入梦,他在微凉的秋雨中,熟睡至夕,待到醒来,已是“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像梦一般轻飘飘的就过了巴陵。
陆游师事曾几,诗法亦传自曾几,对曾几的“文章切忌参死句”奉为圭臬。与抗金派领袖张浚志同道合,在反对屈辱求和、主张收复失地方面立场一致,声气相投。而曾几亲历靖康之变,饱尝流离之苦,曾在潭州(今长沙)生活多年,张浚也曾因积极备战抗金,而遭宋高宗和秦桧等投降派两次贬谪移居永州。他们对潇湘的印象或多或少地影响了陆游。“南宋四大家”中杨万里、范成大曾宦游到过湖南,杨万里曾“片帆今挂湘东西”,担任过零陵县丞,讴歌“湖湘山色天下稀”。 范成大则赴任静江府(今桂林),途径湘东、衡阳、永州,留下“千古零陵擅风月”、“湖南山色夹江来”的佳句。尤袤虽与潇湘无交集,但题米芾之子米元晖《潇湘图》的二首诗却写得身如其境,“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与陆游同时期、交谊深的张栻、朱熹、辛弃疾也都曾在湖南或任教或任职。他们记叙描写湖南的诗词文章无疑对陆游的潇湘情结起了发酵作用。
对潇湘的向往,还体现在陆游对潇湘风骨的景仰,“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因赈灾遭赵汝愚弹劾后,他坚持自己爱国爱民的初心,以湘水节操自喻:“翰林唯奉还山诏,湘水空招去国魂”(《行至严州寿昌界得请许免入奏仍除外官感恩》)。潇湘历来又称“屈贾地”,68岁时陆游在山阴乡居,夜读诗稿时有感而发:“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因此,陆游曾给当时的执政写信,希望能在湖南找一个立脚之地,但就是不能如愿。陆游诗情澎湃,才高八斗,诗作丰富,在绍兴年间就诗名满朝野,时称“小李白”,然而没有潇湘水云的润色,诗再多也难以称好,也不堪留。无怪乎陆游从西川东返后,竟先后两次删汰数千诗稿。除同为“四大家”的杨万里也有过删诗记载,在历代诗人中都是极为罕见的。为何删诗?我想,他删诗的标准也就是论诗的标准。正如他公开宣称的:“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赵翼的《瓯北诗话》最推崇苏轼和陆游,认为宋诗以苏轼、陆游为两大家,还说“陆实胜苏”。认为“放翁诗凡三变。”最早学习追慕江西诗派,中年以后转益多师,自出机杼,从戎巴蜀后境界又一变,诗风雄浑宏肆,到了晚年又趋于平淡。陆游自己总结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江西诗派是宋代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以黄庭坚为学习典范,因黄庭坚乃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故有“传衣江西”的江西诗派之说。其主要创作风格为“廋硬劲峭”,一反宋初晚唐体、西昆体诗的纤巧浮靡,香山体的简易平实,倡导“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借前人诗句诗境以出己意”,主张“无一字无来历”、“以故为新”,其诗歌作品大量运用典故,讲究意境新奇。由于过于强调用典,沉溺闭门觅句,脱离现实生活,特别是在“靖康耻,犹未雪”的年代,饱受后人诘难。陆游正是在这样的时局动荡、历史风云当中,悟到了“功夫在诗外”的创作真谛,从而开始对江西诗派的扬弃,摆脱前人,走出书斋,“诗思出门何处无?”(《病中绝句》),从实际生活和山水阅历中寻找诗材和灵感,自出机杼,独步诗坛,形成自己独特的雄奇奔放、沉郁悲壮的诗风,即使是归隐山阴的田园诗,恬静淡泊中,也时常悲慨外溢。创作得江山之助,并非陆游的专利,最早见于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与陆游差不多同时代的黄彻在《 溪诗话》里也反复阐发过。我却从中读到了陆游转益多师、善于扬弃的治学精神,反映时代、贴近生活的创作态度,与爱国思想密不可分的关心社会、钟情山水的文化情怀。
多年前,我曾去过沈园,寻访一个千年不老的故事,再读那阕缠绵哀婉的《钗头凤》。还是当年情景,春色如旧,但桃花已落,惊鸿无踪,斜阳画角,闲了池阁,那一串和着陆游泫然情泪洒落残壁的“错、错、错”、“莫、莫、莫”,依然是那么扎眼,那么惊心。陆游67岁、75岁乃至84岁时,又三次重游沈园,先后写下了10余首记沈园、怀唐婉的绝句,那念念难忘的深情,岁月难掩的眷恋,锥心断肠的悔恨,至今读来依旧动人心魂。
陆游作为一代诗人,已名传千古,但他留下的三大遗憾,也在其诗词的字里行间随波逐流,撩人深思。走出沈园,仍难以走出陆游萦怀到老的那份凄凉,和错失美好爱情的怅恨。放下陆游诗集,仍难以放下陆游不见“王师北定中原日”而抱憾终生的报国情怀和起伏心潮。释卷南望,久久难以释怀陆游“不到潇湘岂有诗”的创作追求和潇湘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