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秀美的花垣。资料图片
在湘、渝、黔三省交界地有一个山水丰美、风景如画、民风彪悍、古朴而悠久的少数民族县——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这里是沈从文写作《边城》美文的所在地。一条清澈的清水江,一条倒映着青山古村的古花垣河诉说着神话一般美丽的苗族史。这里有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提出“精准扶贫”重要论述的地方、“全国脱贫攻坚楷模村”——青山环绕的十八洞村。
在花垣,演绎了一段心酸而又悲壮的脱贫与致富、矿业开发与保护、是要“金山银山”还是要“绿水青山”的转变史。
苗家汉子回忆中的“致富之路”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相对与世隔绝的花垣县,贫穷而落后。据该县当时的年鉴统计,花垣县平均人口为24万人左右,1966年至1976年人均纯收入62.5元,一半的人口在温饱线以下。人们渴望温饱,人们渴望致富。
上世纪七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大山中。
想致富向山要财富。守着这湖南储量第二的铅锌矿,全国储量第二的锰矿产区,那种急迫的,渴望的心情,在这个山城贫穷县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这是一段艰辛又心酸的故事。”现年63岁的麻新刚,花垣县兴银锰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一位坚强而又睿智的苗家汉子,他感慨地回忆说:“当时我才三十多岁,看着这满山的宝藏——被称为锰都矿海的家园,再看看贫穷落后的山寨,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寨子的乡亲,毅然决然响应县政府‘抓水脱贫,抓电起步,抓矿振兴,抓山致富’的号召。在‘国有民采、有水快流’的大环境下,与那些有吃螃蟹精神的苗族汉子一起,把家里的积蓄和一辆多年跑运输的车卖了,在全家人期待的眼光中走上了开发铅锌矿之路”。
那时候的花垣矿山,荆棘密布,都是一条条的原始小路,要挖山开路,炸山开洞,采石运石,架线、取水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文化水平不高的麻新刚,不懂开矿,技术又没有科技人员指导,盲目打洞开采,一心想出矿,可以说是命都不要了,当炮声响后飞石还没有落完,就跑进洞看是否出矿了。当时脑海中就是两个字“见矿”,做梦都是出矿了。可现实非常残酷,是见到了矿,但品位只有三度,没有达到收矿要求的八度品位标准。所以,一切心血和积蓄付与了东流,已再没有资金继续挖下去了。在没有资金的情况下,只好把洞子交给其他人,自己又走上了运输的行业,当时的车都是以朋友的名字抵押下来的。
不甘心啊!三年后,他抵押掉了自己的房子,又将车辆转包给朋友。在家人的反对声中,毅然决然的又一次进山开采锰矿。当时锰矿是不允许私人开采的,但在‘国有民采’的前提下,在朋友的帮助下,可以以租赁的形式开采,锰矿的开采是有图纸的,但要见到富矿也非常困难,每一天都是在艰难和渴望中度过的,终于见到了矿。那时的心情啊!真是无法形容,就像一个孩子在孤独时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当时满脸的眼泪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喜是见了矿,忧是这矿又如何运出去。当时锰矿是50元一吨的开采费,要养人、运输、要交国营矿管理费,路又不通只能靠人挑出去,那就没有利润了。
雪上加霜的是,在关键的时候,一起合作的伙伴又都一个个相继离开,认为这个洞没有什么利润可赚。麻新刚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房子与家产、亲戚朋友的借款,都使得他不得不坚持下去。就在那一年的春节前,他去银行拿买矿老板的预付款给矿上的十几名矿工兄弟发工资。但到了银行,银行告知11万预付款已经被冻结。因为给预付款的老板看他还没有出矿,便把他告上了法庭,法院冻结了这笔资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眼前一黑真可谓是天旋地转,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就在银行的大厅里昏了过去。
银行的领导姓麻,是本族,非常关心此事,马上将情况向县里的有关领导作汇报。当时县里面也在大力发展扶持集体和私营经济,听到他这样一个私营经济体的带头人有困难,一方面派人到县医院去安慰他,一方面马上与法院联系,得知这是一笔保全款,县有关部门出面请法院给予支持把钱先给了他,好让他给山上辛苦了一年的矿工兄弟发工资。最后法院的同志非常理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几天都说不完”。麻新刚说:“花垣县先前的私营矿主都是像我这样一身的伤、一脸的泪、一肚子的心酸,才从艰苦中走到了今天,可以说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就是这些开矿主的一个缩影。很多人说我们富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富有是我们用双手创造的,也可以说是拿命换来的。当时我们也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庭,是为了全寨乡亲们的温饱。”
花垣矿区航拍图。凡德元供图
据资料记载: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花垣县猫儿乡以及龙潭、民乐、花垣、边城、石栏等镇有铅锌矿洞1227个、锰矿洞173个,形成了花垣县家家有人在矿上,户户主要收入来源在矿上的情况。再加上一批作为铅锌和锰矿开采加工下游生产链条的铅锌浮选厂、电解金属锰加工厂、电解锌冶炼厂。城镇居民、山寨农民的人均年收入从七十年代前62.5元到九十年代末的1700多元。据不完全统计,八、九十年代花垣县财政收入的51%都是靠矿业经济的发展而来。
花垣县边城镇火焰土村七组村民张水明诉说了一段那时花垣矿区农民生活的基本情况:“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一家人住在边城镇铅锌矿区,那时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家里八口人,父母、兄弟住在四间破旧不堪的木板房中,冬天只能围炉取暖,夏天忍受蚊虫叮咬。一户人家当时有山地七到八亩、菜土一亩,全家年收入不足3000元。当时可以说,到了春节前连米和油都要到处去借。全村600多人,几乎家家如此。县里允许‘国有民采’,我们村有300多人都到矿上参加钻洞和运输等。每年人均收入可以3到4万元,生活各方面都有了提高,解决了温饱,盖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家具,用上了全套电器。以前电是有,但经常停电,电器根本无法用,开矿后有了稳定的电源,有了公路,告别了小道。所以,我们感谢党的改革开放,特别是现在在习近平总书记和各级政府的关心下,我们山寨做为生态移民,又从山上搬到了山下,生活一天比一天好,都是党的好政策。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为改善我们的生存条件而被迫破坏的绿水青山,满目苍夷的矿洞、渣库、选厂、砍去的森林、消失的田土,祖先留下的故地乱石丛生,我们心里也难受,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那时,也没有我们今天的生活。”
“筚路蓝缕”的环境保护
美丽隽秀的花垣,就这样开始了那一段不堪的日子。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大政策背景和“有水快流”的思潮下,花垣的矿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铅锌开采、浮采选冶炼、锰粉加工产业相应发展起来,成为在全省、全国都有一定地位的锰锌冶炼基地。
很多人都说,通过矿产经济发展,花垣变了,城市变大了,马路变宽了,一栋栋的新房拔地而起,城镇街头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名车满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人把这里比作“小香港”,也有人把这里比作“小上海”,这里是想致富的人追梦的地方。可慢慢地,各种社会问题伴随着矿业的发展也凸显了出来,花垣在一片“繁荣”之下,生态环境问题开始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由于矿业发展方式粗放、工艺技术落后、环保隐患多等突出问题,使得花垣县的生态环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花垣的山、花垣的河、花垣的大气在呻吟、在呼唤。
我国的环境保护工作起步较晚,花垣县环境保护局1986年才成立,成立时包括局长仅仅4人。环境保护的专门机构在花垣县矿山大开发后迟来了整整10年。在花垣县调查时,有两位已经退休的花垣环保人,眼含热泪地讲述着埋藏多年无处叙说的心声。
2005年,时任党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就“锰三角”的环境污染问题作出了批示,当时的国家环保局非常重视,派人赴“锰三角”地区指导锰污染整治工作。2009年,原国家环境保护局局长周生贤亲赴花垣县指导“锰三角”污染整治工作,签订湘、渝、黔三省联合治理协议。“那时我们没天没夜的调查走访,绘制矿山、企业、渣库、污染河流等草图,制定整治方案,做好县委县政府的环保参谋,很苦也很累,但不受伤。看到中央、省、州和县委县政府对环境保护工作重视起来了,花垣的环境保护工作有希望了,再苦再累都值得。”两位老人继续回忆。
花垣的矿区前后历经了多轮的整治。凡德元供图
2007年至2011年,花垣县对铅、锌、锰再一次进行整顿,关闭1128个铅锌矿洞,只保留41个;锰矿洞从137个减少到5个。这一轮整顿工作压力大,危险性高,因为要关闭这样多的矿洞是在砸人家饭碗,断人家财路。第一轮是面上的整治,这轮是涉及企业主切身利益的整治。有朋友开玩笑说:“你们搞矿山整治,上班要带钢盔喽”。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在整治队伍的最前面,圆满地完成了县委县政府部署的整治工作,很多同志都立了功受了奖。流了血,流了汗,但没有流泪,也没有受伤。
从2018年至今,可以说是更专业、力度更大、整治水平更高、工作业绩更好。“我们知道,几十年历史遗留下来的污染,需要这一代环保人来承担、来整治、来消除,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人民群众的呼唤。作为共产党人,要以人民群众满意为追求的目标,不管受多大的委屈,承担多大的压力,依然擦干泪水战斗在生态环境保护的第一线上。但也请大家理解我们。”
环保理念在“两难”中开始觉醒
人们对自然的认知、对环境保护的认识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在一次一次对自然的“冒犯”、又一次一次招致自然的报复中逐步认识到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到本世纪初,一代代环保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默默承受着身心的压力和社会的不理解,在缺资金、缺技术、缺标准的情况下,坚守着自己那一份对党和人民群众的承诺。
花垣县委县政府开始组织对矿区进行治理。凡德元供图
环境保护部门如此,花垣县委县政府也是如此,他们担负着党的方针政策的落实、社会的稳定、经济的发展、生态环境的保护等诸多问题。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孰重孰轻?花垣县委县政府进退两难。
花垣县的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在工业发展的同时,群众的收入水平也在不断提高,这都与改革开放后的矿山经济密不可分。
就如同麻兴刚和张永明所说的:“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政府不让我们上山参加矿业开发,可能我们现在还在为温饱而发愁。父母的赡养、孩子的学费、新房子、新车子、各种娱乐生活,多与矿山经济有关。”
麻兴刚感叹地说:“花垣以前很穷,连一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也没有。现在乡镇的小学、中学都是新的,而且都用上了现代化教学设备。县城里的马路又直又宽,各乡镇通往山寨的公路都修成了柏油路,这些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们开矿人捐建的。没有矿山,我们还不知道要多穷多少年,靠着七山一水两分田是没办法致富的,所以我们心里很矛盾,大山给了我们富裕,给了我们报答社会的机会,但家乡的环境确实被破坏了,比起年轻的时候,家乡确实看不得了。”
张水明说:“以前我也是个小矿主,当时没有想到会破坏环境,只是一心想致富多赚钱把家里搞好点,为寨子做点贡献。我没有什么文化,但我知道没有温饱就不可能想到后面的生活。现在生活好起来了,再看以前,却发现对身边的环境破坏太大了。我们在挖矿时随意丢弃矿石,随意丢弃垃圾,没有任何环境意识,只要出矿就行。现在致富了,才知道美好环境的重要性。所以我响应政府的号召把矿关闭,买了车跑运输。”
花垣的矿区前后历经了多轮的整治。凡德元供图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花垣大部分群众富裕起来了,思想开始转变,意识也在转变,他们从需要美好的生活逐步向需要美好的环境转变。
在人民群众想追求美好生活的同时,花垣县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矛盾日益凸显。自治州委州政府、花垣县委县政府开始重视花垣县矿业开发带来的环境问题,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论战在花垣县委县政府的会议室一次又一次展开博弈。
采选矿区的尾矿库。凡德元供图
一位原花垣县老领导说:“当时有三种观点,一是从国外的发展情况看,先污染后治理是必然之路,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二是必须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理论,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家当,恢复花垣县矿山本来面目。三是边开发边保护,谁污染谁治理。三个观点争论不休,会议室常常是灯光不灭到天明。这是一个痛苦的博弈时期,在大环境下,衡量政府能力的标准是经济指标,衡量政府能否作为的是工业发展指标,衡量政府是否有担当的是人民群众的幸福指数。在那个‘发展就是硬道理’的年代,刚刚富裕起来的花垣县,经济开始腾飞,人民群众正渴望着进一步的富裕。”
作为县委县政府,拿出什么样的思维来引导花垣县的经济社会发展,责任落在了每一位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身上。那个时候每一位县领导的压力都非常大。一位老领导说:“当时压力大,很难决策。我们反复论证、反复研究、反复讨论,最后达成共识,为了不让矿业环境进一步被破坏,必须得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必须要对矿业发展进行整治和规范,消除发展方式的粗放化,改变工艺技术的落后,严防安全环保隐患,逐步对历史遗留下来的诸多环境问题分层次分阶段整改到位。”
县委县政府全盘考虑了花垣的发展大局,毅然决然制定了“经济要发展、环境要保护、矿业要治理”的15字矿业整治方针,花垣县矿业从此翻开了新的篇章。
花垣的矿业整治是从认识的被动转变,到主动作为再到认识上的升华。
2003年,花垣县开展了对矿山乱采滥挖等问题大规模整治。当年共整治锰锌矿洞300个,临时关闭矿洞70个,永久关闭矿洞16个。在矿山实行“一站式”“一票制”税费征收和电子监控,有效遏制住了税费征收中的跑冒滴漏和矿业开发中的乱采滥挖行为。
2005年8月,《国务院关于全面整顿和规范矿业资源开发秩序的通知》下达后,花垣县委县政府借此契机对许多矿洞存在的开采不规范、安全测试不达标、资源浪费等行为进行了有力的打击,出台了《花垣县整治和规范矿业资源开发秩序工作方案》《花垣县矿业资源整合实施方案》,将铅锌矿整合为43家,民乐锰矿区所保留3家企业的乱采乱挖、乱搭乱建现象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但这只是初级的治理,矿山深层次的环境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非法矿主与县政府打起了游击战,一些假关闭、逃避关闭、逃避整治的现象依然存在,一旦放松警惕,之前初步整治的成果就将付诸东流。花垣县委县政府虽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只能留待时间来解决了。
随处丢弃的矿渣。凡德元供图
2007年,锰、铅锌市场价格突变,给花垣县委县政府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当时的电解锰由每吨8000多元猛涨到最高价2.3万元,电解锌更是由每吨9000多元飙升至最高价2.9万元,刚刚初步整治到位的花垣县矿业秩序顿时又乱象丛生。在暴利的驱使下,人们疯狂乱采滥挖,最多时矿山人数达到3万多人,形势十分严峻!整治的成果将会功亏一篑!花垣县委县政府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不及时限制而任其发展,将会使政府的公信力和守法矿主、企业家的信心受到打击,严重影响花垣县矿业开发的可持续发展。且一旦形成大势,再想整治只会更为困难。为了尽快控制这种危局,保证矿业开发的有序开展,花垣县委县政府在同年11月出台了《花垣县铅锌矿区集中整治专项行动方案》。
当年参加矿山整治的老环保干部讲述了他亲身的经历:“那时真是一觉醒来,到矿区看到的都是挖矿的人,只要找个小地方挖进去,见了矿就发财了。我们当时都在山上做上一轮整治的后续工作,可我们发现,从四月起,上山的人越来越多,怎么阻拦、劝说都没有用,人们根本就不理我们,像疯了一样。乡镇干部、公安、安监、当时的国土和我们环保都在力阻这种乱采滥挖行为,但根本就制止不住。当时矿石的价格太高了,背一米袋子矿石下去,就能换好几百元钱。我们心急但没办法,都在等待县里领导的指示。那个时候我们宣传环保、矿业保护法律和条例,没有人听,大家都是一心想挖出矿换钱。那个时候不光是挖矿,还有小浮选场也多了起来。”
一名袁姓的村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听说锰、铅锌价涨了,很多人都开始上山了,我也邀几个朋友一起在老王寨山边的一个大矿洞边,开了一个小洞。当时什么手续都没有,也不知道要办什么手续,反正就是将炸开的石块一车车向外拖,都堆在洞边,不分日夜就是想找到矿。我们用了半个月,就幸运地采到了矿。我们还建了浮选厂,选矿水直接就排了,渣就是随便往厂边的小山沟里倒,哪有什么环保什么安全的概念。”
相关链接:那边的山、那边的水,依旧很美——湖南省湘西自治州花垣县“锰三角”污染整治纪实(下)
作者系湖南省生态环境厅环境监察局二级调研员 凡德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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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垣县委宣传部
花垣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湘西自治州生态环境局花垣分局
花垣县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