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磷矿，是他们的青春。

浏阳永和，这个历史上相当长时间里非常普通的乡镇，离浏阳主城区约30公里，离长沙主城区约100公里。1958年，偶然发现的一块磷矿石改变了这个乡镇的命运，6年后，浏阳河上游的这个小镇建成的磷矿，是全国6大磷矿之一。

它的繁华与热闹，很多乡镇都难以企及。上世纪60至90年代，浏阳磷矿是湖南省最主要的化肥原料基地，磷矿石除销往省内长沙、株洲、郴州、衡阳等20多个市县级化肥厂，还销往广东、山东、江苏、河南、浙江、福建、辽宁等10多个省、自治区，为全省乃至为全国的农业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自己也发展成为湘东耀眼的明珠。

这颗明珠，东西长约8公里，南北宽约2.6公里。鼎盛时期，方圆20平方公里的区域有自己的医院、自己的电视台、自己的报纸、自己的广播电视大学和中小学，俨然就是一座小城。

这座曾风光无限的“小城”，在进入新世纪后，因为磷矿石资源枯竭而迅速衰落了下来。在磷矿破产终结后，厂房和居民楼大多空置，俨然空城。

2月28日下午两点左右，浏阳永和镇原永和磷矿俱乐部二楼，43岁的黎浩把一张邓丽君的黑胶唱片在一台老旧的电影还音设备里放好，电源插上，唱针转动，邓丽君甜美绵柔的歌声却并未从唱针下流出。黎浩略显尴尬，对我说：“早一向还放过，能够放的。”

黎浩所说，我没有丝毫怀疑，屏息仔细听，还是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声音随唱针的转动游离而出。再屏息，能够听出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唱的是“小城故事多”。

黎浩拿着老唱片，是一张童安格的专辑。▼

这是邓丽君1979年首唱的歌，虽然这首歌不是为永和而写，但1979年的永和正如歌中所唱，是一座充满了喜和乐的小城。

只是时过境迁，原来看似一幅画或听像一首歌的小城，尽管如今仍如画似歌，但那画和歌像是停留在昔日的颜色、昔日的曲调，那座小城，并未随城里的人们与时俱进，而是定格并尘封于时间的某个角落。

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时间带着我们渐行渐远，但总有地方能让我们不用往回走，也能遇见曾有过的心动。

01

上世纪80年代李谷一曾去永和磷矿义演

即使在初春的暖阳中，近80岁的王其才在聊到永和磷矿的由盛转衰时，仍难掩哀伤，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全然没有几分钟之前聊到李谷一时那么兴奋。

李谷一到浏阳东乡永和磷矿献唱，这不仅是王其才近80年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曾经辉煌的永和磷矿的一件大事。

现在，还有人传说，李谷一之所以能到永和磷矿献唱，是因为永和磷矿赞助了李谷一当时所在的乐团五万块钱。李谷一出于感激，大老远地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到的永和磷矿。

浏阳磷矿，现在是网红打卡点。图/浏阳融媒体中心提供

似乎，如果不这么传说一下，很难解释当时声名如日中天的李谷一为什么会出现在永和磷矿俱乐部的舞台上。

四工区部分青工在采矿场休息时的合影留念，他们都是郴州地区的下放知青。▼

“没有这回事。”王其才很坚定地否定了那个传说。

王其才之所以这么坚定，是因为当时永和磷矿的俱乐部，是他负责。是他和一位副矿长赶到长沙，颇有些冒昧地向李谷一发出的邀请。

“我们去长沙邀请她的时候，是她从北京回长沙的第三天。”王其才记得非常清楚。

1985年，王其才是永和磷矿俱乐部的主任，为激发矿山职工的生产积极性、丰富职工们的业余文化生活，俱乐部除了放映电影，王其才还从浏阳、长沙以及省里到处请剧团和乐团前去演出。

他听说李谷一为振兴湖南花鼓戏而从北京回长沙义演，就萌生了请李谷一来永和磷矿献唱的想法。

建矿初期，航运公司调集了数百条乌篷船，从水上运送磷矿石。▼

王其才记得，本来他们只是向李谷一发出邀请，当时湖南花鼓剧团的名角、《打铜锣》主演凌国康和李小嘉也在场，表示也很愿意去。

“好啊，我们去矿山，去最艰苦的生产一线去演出。”李谷一接受了邀请。最后成行的，是李谷一和凌国康、李小嘉等湖南花鼓剧团的一批骨干。王其才在矿里调了三台车，才把李谷一等人和道具拉到磷矿。

永和磷矿俱乐部的剧场，能够容纳1598名观众，是当时湖南省排名靠前的大剧场。平时放映电影，剧场是卖票的。但因为李谷一等人是免费来义演的，剧场的票也是免费送到生产一线的矿工手上的。

按计划，李谷一是唱四首歌的。四首歌唱完，挤满一堂的矿工齐声要求李谷一再多唱几首，李谷一就多唱了四首。

曾经的黄磷车间。▼

王其才记得，李谷一唱了《乡恋》《在希望的田野上》《浏阳河》《故乡变了样》等歌曲。

其中，1979年首唱的《乡恋》，因为李谷一打破样板戏唱腔，采用了邓丽君等流行歌手常用的“气声”唱法，一度让李谷一深陷争议，有人批评李谷一是“黄色歌女”和“靡靡之音”的代表。

浏阳磷矿俱乐部剧场。图/鲁米▼

到1983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这首歌因为被电视观众连续五六次打电话点播，才解禁。《乡恋》的解禁，也让全国人民对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此后数年，这首歌成了李谷一的必唱曲目。

让王其才颇为感动的是，离主矿区较远的樟树冲矿区因为距离的关系，没有送票，演出次日，李谷一等人还特意赶去樟树冲矿区演出慰问。

02

磷矿冰棒票，曾是磷矿夏天硬通货

现在永和磷矿留守处工作的曾红，1985年11岁。虽然父亲是矿里的领导，但她未能走后门拿到李谷一演出的门票，不过，她还是想办法挤到了走廊里。

当年的曾红，对李谷一所唱的歌并没有多大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李谷一带来的从未见过的热闹场面。

如果能够在永和磷矿拍类似《请回答1988》的影视，随镜头回到1980年代，或者，确切点，回到1985年，更能吸引曾红的，很可能不是李谷一，而是俱乐部门前穿着红背心、站在二八大杠旁的那个少年。

车间工作的工人们。▼

那个少年，很可能一脸土气，二八大杠驮着的白色泡沫箱也可能黑黑的了，但他无疑是大家乐意围着或追逐着的一个。

“冰棒、冰棒，磷矿哩冰棒……”少年的这句吆喝，是他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他的泡沫箱里码着一层又一层的冰棒，泡沫箱上的旧毯子或者旧被褥一揭，打开盖子，白白的冷气冒出来，淌着汗的人眼睛便直直地盯着。1980年代，一根磷矿冰棒，是磷矿及周边很多小孩的期盼。

在永和，冰棒厂有好几家，但真正让人垂涎的，是永和磷矿的冰棒。所以，卖冰棒的少年，如果能够搞到一箱磷矿的冰棒，他的吆喝声都会响亮几分。

矿场。▼

磷矿的冰棒，起初只是磷矿人才享有的夏天福利。因为是福利，同样的配方，磷矿冰棒厂做出来的冰棒，料比别的冰棒厂就要多出很多，口感也就更好。

最初，磷矿的冰棒，只供磷矿的职工，凭票领取。当时是这样规定的：一线职工，每人每天可以凭票领取三根冰棒；后勤职工，每人每天凭票领取两根冰棒；领导及行政人员，每人每天凭票领取一根冰棒。

到1980年代初，就有人想办法从职工手里拿到冰棒票，领了冰棒到处卖。冰棒票简直是磷矿夏天的硬通货，除了可以换到冰棒，还可以换到酸梅汤、牛奶等物资。

磷矿冰棒，保持了原来的样子。图/鲁米▼

同样是暑天福利的，还有西瓜、绿豆和白砂糖等。和曾红同在留守处、年长曾红十余岁的何建军记得，有一年，每个职工分到的西瓜有100斤，家里职工多的，床底下都堆满了西瓜。

何建军是1983年退伍后来到磷矿的，初到磷矿，他被磷矿的福利惊到了，“过两三天就有人喊你签字去领东西，开始我还问‘怎么又签字发东西’，领导说‘你别管咯，签字就是’。”

二工区山田湾采剥三队小车三班的驾驶员们。▼

现在看来，留守磷矿，似乎是曾红不得已的唯一选择。但，如果真的人生重来，曾红大概率仍会选择留在磷矿，“那个时候，磷矿简直就是个独立王国，有俱乐部，有医院，有中小学，有技校，还有电大、电视台、报纸，等等，从出生到老，可以都在磷矿。”

1980年代的浏阳磷矿，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无论职工还是家属，神情里的骄傲和荣光暴露无遗。大家平时工作和生活在磷矿，周末或者节假日，买上一张3毛2分的火车票，便可到浏阳城区去转转。

永和磷矿是当时浏醴铁路的终点，全程22个站点的这条单线铁路一直运营到2003年3月。从上世纪60年代到本世纪初，拖着长长蒸汽的火车也曾是永和的一道傲人的风景。

03

破产11年后的老矿区成为网红打卡地

永和磷矿的主矿层是华南形成最早的沉积磷矿床，磷质主要来自数亿年前的海底火山活动。

沧海桑田，这些磷在半个多世纪前暴露于地表，短短的数十年，磷矿的发现地因为露天开采而形成了数百米深的坑。现在，深坑变成深湖，在春天的晴光中泛起蓝色的微澜。

2021年3月，磷矿俱乐部的大门被生于1988年的肖志丹和90后林康敏等数名永和镇政府的年轻干部打开。他们仿照电影《你好，李焕英》里面的穿戴，拍了一组叫“你好，永和”的照片。

一些年轻人仿照电影《你好，李焕英》里面的穿戴，拍了一组叫“你好，永和”的照片。图/浏阳融媒体中心提供▼

拍完不过瘾，又去了原永和磷矿的生活区、灯光球场和废弃湖南磷化工总厂化工二厂拍。拍完上传到网络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文艺青年和有老厂矿情结的年轻人特意跑去打卡。

永和镇政府也趁势宣称《你好，李焕英》里面所有的场景，在永和磷矿都可以找到。

2021年4月中旬，杨幂、大张伟等明星来到永和拍摄《密室大逃脱第三季》，主要的场景布置在湖南磷化工总厂化工二厂的废弃厂房。节目播出后，又有一拨年轻人来打卡并考察玩密室大逃脱游戏的场景。

破产11年后的老矿区成为网红打卡地。图/黄超▼

进入新世纪后，永和磷矿每况愈下，人口不断外流，尤其是2011年磷矿破产后，小城一样的矿区迅速萧条下来。一间又一间，一栋又一栋，矿里多栋房子人去楼空。

无意的选景和有意的推波助澜，让留下了很多老厂房、老筒子楼的永和磷矿老矿区、生活区在往影视方向靠，潇湘电影集团等数家影视机构也不约而同来到永和尝试合作。

一座由红色五角星和黄色电影胶带构成的雕塑也适时在镇上的广场立了起来，雕塑的底座，“永和电影小镇”似在宣告这个小镇新生的一种可能。

04

永和，除了磷矿还盛产菊花石与红花檵木

1966年出生的朱志光就曾是卖冰棒的少年。浏醴铁路停止运营前，永和磷矿已经奄奄一息，少年时卖过磷矿冰棒的朱志光把这个冰棒厂接手了过来。朱志光的老家在永和磷矿边的菊香村。

在永和磷矿辉煌的时候，周边村落的少年几乎都卖过冰棒。正宗的是永和磷矿冰棒厂，山寨的有浏阳永和磷矿冰棒厂、磷山冰棒厂等七八家。最山寨的，便是朱志光的浏阳永和磷矿冰棒厂。

他在永和磷矿冰棒厂的前面加了个前缀“浏阳”。虽然朱志光够“狡猾”，但吃过正宗磷矿冰棒的只认包装图上有红色丑娃形象的商标。所以，最后，朱志光还是把磷矿冰棒厂连商标带机器全都盘了过来。

黄磷车间二号电炉的师傅们进班前在认真听班长阅读《湖南日报》。▼

说不清有多少少年骑了单车，以两分钱一根的价格从永和贩了正宗或山寨的磷矿冰棒往西、往南、往北出发，卖到浏阳的西乡、南乡、北乡。

永和磷矿辉煌时期，就像是个巨大的吸盘，吸引周边村镇的人前去谋生，前去娱乐。周边村镇的待嫁的姑娘，嫁人首选，也大多是磷矿职工。朱志光的两个漂亮的表妹，便都如愿成为了磷矿媳妇。

如果不是永和工农中学教师欧石农、邓家赋，学生刘良骏3人1958年最早发现并向有关部门报告了永和有磷矿石。现在人们说起永和，第一个想起的，很可能不是曾经辉煌过的磷矿，而是菊花石或者红花檵木。

电影小镇，永和似在宣告这个小镇新生的一种可能。图/鲁米▼

永和磷矿的北边，从东北而来的大溪河画了个直角后折向东南，紧邻磷矿的大溪河永福村段，是菊花石的最早发现地。

这些质地坚硬，外表呈青灰色，里面有天然形成的白色菊花形结晶体曾在大溪河河底的碳酸盐质沉积岩中沉睡了两亿多年。

这天之瑰宝，直到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才由在河里取石砌坝防汛的民众无意中发现，此后成为贡品。其雕刻作品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稀世珍品金奖”，名声大振。

现在浏阳永和小镇。图/鲁米▼

红花檵木的发现晚于磷矿。1978年春永和磷矿花工林昌梅先生在大围山发现红花檵木野生林。

在林昌梅先生的倡导下，浏阳永和镇农民在上世纪70年代末便利用永和一带野生红花檵木资源丰富的优势，开始了扦插苗、灌木球、盆景和古桩嫁接造型树等系列产品的生产，培育出第一个红花檵木的新品种“珍珠红”，并最终推动了浏阳永和镇、枨冲镇和长沙县跳马乡等乡镇的苗木产业的发展。

现在，红花檵木已出口到许多国家，成为我国花卉业的特色产品之一。有美国专家甚至认为，红花檵木有望成为继梅花、牡丹、茶花之后中国的又一个国际园艺珍品。

但，无论是菊花石还是红花檵木，都难掩永和磷矿的光芒。

即使磷矿在2011年已经破产，而由红花檵木引领出的苗木产业已经成为永和镇的支柱产业，镇中心也建起了中国首个、也是目前唯一的菊花石博物馆，磷矿仍是大多数人意识中排名首位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