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5月,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在张家界金鞭溪留影。
《沈从文传》。
刘舰平/文
1984年4月的一天,北京城的天气很好,而这幢宿舍楼廊道里的光线却十分暗淡。我摸索着上了五楼,费力辨清了我所要寻找的门牌号码,踌躇片刻,才慢慢抬起手来,轻轻叩门。门开了,一位清瘦、慈祥的老太太打量着我,细语问道:“您找谁呀?”
“这是沈先生的家吗?”我断定,为我开门的这位可亲的老太太定是沈师母——张兆和先生。
“是的。”沈师母点点头,但并未立即让我进到屋里去。“沈先生病了,正在卧床休息。”
我懂得沈师母的意思,我十分为难地搓搓手,轻轻叹息一声,说:“请转告我对沈先生的问候,祝愿他老人家早日恢复健康!”说完,我欲转身离去。
“等等。”沈师母叫住我,“请问您贵姓?”
“我姓——您就告诉他,我是沅陵来的。”
“沅陵?”沈师母重新打量我一眼,急匆匆进到里屋去通报:“沅陵来客人了!”
“噢,沅陵的客人?快请他进屋来!”
我听到一个十分熟悉、亲切的乡音在呼唤我,不禁心头一热,一路上的拘谨不安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
我见到了这位我崇仰已久的老人。他微微笑着,苍白而略显浮肿的脸上竟找不出一丝世间的纷扰。先生眯缝着眼睛打量我,像一位安徒生童话里的老祖母。
“沅陵……”沈先生喃喃自语着,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仿佛那墙上有一幅使先生梦萦魂绕的山水画。
我告诉沈先生,我把先生早年写的有关湘西的大量小说、散文都找来读了,真是亲切得很、感动得很。我曾带着先生的书,只身搭车、乘船颠簸了半个多月,把先生写过的湘西的一草一木又仔细温习了一遍,似乎懂得了许多关于自然,关于生存,关于历史,关于现实,以及关于如何写文章诸方面的知识。于是也学着写了一点有关湘西的文字,尽管幼稚浅薄得很,却较之先前对于世事的蒙昧来,则要清白一些了。说着,我便将随身带来的一本《小说选刊》送给了沈先生,告诉他,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小说《船过青浪滩》,这次出乎意料地获了全国优秀小说奖,我此次赴京,就是来参加授奖活动的。不过,来京之前,我早就打听好了沈先生家的地址。
沈先生仍然望我微微笑着,问起我青浪滩现今是一番甚么景象了。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沈先生笔下描写的一群人物来,心头便隐隐沁出一层沧桑之感。我说,青浪滩下面要修一座大电站,青浪滩以及沿河的许多村镇连同沅陵老县城都将被水淹没,先生等您身体好些了,应当再回沅陵去看看。先生动情地撑着身子下了病榻,连声说,我还能去的,我还能去的!我离家外出闯世界,头一站就是沅陵,那年我才14岁。河街上的米豆腐、汤圆摊子,我都还记得。那时我当兵嘴巴馋,没得事了就去那汤圆摊子上坐一阵。……沈先生边说边颤巍巍地直立起身子(先生因中风已卧床多日),脸上分明显出一种孩子般的倔强与得意,竟一步一步地朝我踱来。我知道,沈先生是在努力向我证明,不!是向所有的沅陵的乡亲证实,他是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回沅陵去好生看一看的!
沈先生转而又告诉我,前不久,凌子风导演拍电影《边城》,特意从湘西请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道士,老人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带了一背篓腊肉、糍粑还有满肚子故事和傩戏来看沈先生,因为他知道这位沈家二哥虽在外漂泊多年,却仍然十分喜爱家乡的土味和风物人情。沈先生平缓地讲述着这件事,眼角里闪烁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泪光。
听沈先生叙说了许多故乡的旧事后,我又把话题引到时下在海内外文坛、学术界悄然兴起的“沈从文热”来。沈先生淡淡一笑说,人家热,我不热;人家冷,我不冷。近来有不少国外的朋友到北京来,都向负责接待的文艺界官员提出要求,要上我家看看,这让他们很为难。你看我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多来两个客人就没得地方坐了。这几件像点样的旧家具,还是我表侄黄永玉送给我的。这怎么见得那些体面的贵宾呢?他们只好请客人到宾馆去吃酒席,要我去陪,可那种热闹场合我是从来不去的。沈先生接着又勉励我,年轻人做人、写文章都要有自己的主见。要经得住人家捧,也要经得住人家骂。沈先生谈到一位曾与他共过患难的老朋友的是非恩怨时说,好话坏话随她去讲,自己如何做人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沈先生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先生那豁达、乐观、宽容、自信的笑声,顷刻便将我心头郁积的困惑与不平荡涤得一干二净。
粗心的我直到这时,才倏地发现,贴在病榻上方的一张小纸条:“遵医嘱,会客时间不得超过15分钟,谢谢合作!”这显然是沈师母的笔迹了。我一看表,十分不安地欲起身告辞,不料沈先生却执意要留我多聊一会儿;沈师母也破例劝我:难得先生这么高兴,你就陪他多拉一会儿家常吧。沈师母为我和沈先生添满一杯热茶,又去把窗帘拉开,让一片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沈先生那银白的鬓发上……
从沈先生家里出来,走在车水马龙的长安大街上,我在想,沈先生从边城走向世界,从平凡走向伟大,他是一个寂寞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同时,又是我的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和沅陵乡亲。因为懂得了人生的这份寂寞,我的一颗灵魂,从此便愈其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