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保靖活动轨迹图。
保靖县城天开文运石刻。图/记者钱烨
101年前,一个年轻人踏上这个地方,由于长时间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去赶饭场,每到一处,朋友和同学都会亲切地让进屋,热情款待。为了给他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大家凑来干净的军服、皮带以及鞋子,把他打扮得像一个有教育懂规矩的士兵,带到各大联络处拜会,找了整整半年,才帮他在部队谋到了一名文书的差事。由此,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地方人的善良,获得一点点时间过一种无挂无碍的生活,让他得以接近自然的美丽与秘密。他常常爬上一座山、傍近一条河,听远近狼嚎虎啸,看来往船只客船,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做梦。一年后,这个年轻人由此北上,去了北京,开辟了一段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传奇。
这个年轻人就是沈从文。
而这个地方就是保靖。
刚踏足保靖,沈从文正值人生低谷
在沈从文用无数河流、码头编织的梦境与现实中,保靖是这样一个地方:峻嶒的山与渊邈的水,隔空相望。河底被白日所映照,小小的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县城临长河,据悬崖,对河一山,山上树木排列自然。酉水流域多洞穴,而保靖濒河的两个洞最为美丽知名。
在这错落有致的山水之中,码头连着岸上的河街是人间的烟火之地。数十条从上游石堤、里耶下来的商船泊在岸边,从船上下来商贾、小贩挤满河街,那里热气腾腾,有上游来的各种土特产牛皮、桐油、梨、茶叶,本地的黄杨木梳子,还有常德、沅陵运上来的大米、盐、糖。上面一点有个税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幡旗。有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欢喜玩耍的人渡到对面,又装载了不少从永顺来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里来做小买卖的人,从对河撑回,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不过在1922年2月14日这一天,沈从文刚踏足保靖时,他的心情却是极忐忑的。此前他在一场美丽的爱情风波中陷入诈骗,几乎被骗走三分之一的家财,他曾在常德的城墙下哭泣,怯懦地给母亲和小妹写信,得到家庭的鼓励后,才迈开步伐,来保靖前他的人生刚经历低谷,是保靖的山水接纳了他,在陈渠珍的军队里重新谋个生活。
在父亲的期待中,沈从文应该成为一位军阀,或者至少是当地的一位士绅。但在保靖的一年多时间里,沈从文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生的长河在保靖拐了一个大弯。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又遇到了何人何事,让他要跨出一生中最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步呢?
写小说的耐力来自在保靖当司书
时间回到2023年11月24日的中午,在保靖县贴近酉水的后街坡,在蜘蛛网一般的巷道中,俨然难以见到往日河街的繁华景象。但跟着说本地口音的保靖人擦肩而过,似乎还能瞥见那段老河街的历史荣光。这片通达于码头的老街区曾经是沈从文在保靖县城“最多勾留的地方”。他最初在参谋处做司书,后来搬到后面高的山上给陈渠珍做书记,日常间的吃住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我们碰到的一位老人家还能说出陈渠珍当年所驻衙门的位置,那里建新房时还挖出不少雕花的砖头。那时的酉水河,不像现在这般静谧,河道里有光滑的卵石、有跌宕的险滩,还有流水跌落发出的声响。
沈从文最初确实奔着陈渠珍来的,这位相对开明的地方军阀当时正在着手改良旧式队伍,筹划湘西自治。保靖作为陈渠珍的驻地,一时涌进大量人口,成为实际上的湘西行政中心。
初来乍到的沈从文在朋友的接济下勉强度日,他形容此种生活叫“打流”,也就在半年后,终于在参谋处谋得一个写文书的差事,每月四块钱,已经是一份不错的收入。
现在保靖档案馆还保存着当年沈从文为军队写的几份文书,例如用毛笔、胶墨缮写,用毛边纸石印的“湘西永保龙燕凤乾绥古庸麻十县乡自治联合筹办期间一览表”及陈渠珍“通告卜县父老办乡自治书”等。
沈从文的字写得很俊秀。他能得到这份工作正是一位姓熊的高级参谋见到他帮别人誊写文书时向上举荐了他。而此后,沈从文也专心于练字,五个月内居然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
练字需要平心静气。在保靖这段充当司书的时光里,沈从文的案牍功夫得到锤炼,他说后来能够“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作疲倦,这分耐力与习惯,都出于我那做书记的命运”。
在狮子庵听《史记》《进化论》
狮子庵是保靖县城一景。现在站在保靖县雅丽中学门口向对面看去依然可以眺望狮子庵的全貌。庙宇安坐在一个石灰岩溶洞的洞口,其上是县北郊的楼房。寺庙蜷缩在崖壁下,下面是酉水河床,气势撼然。沈从文曾夸耀酉水最美的两个洞,其中之一就在狮子庵的背后。这里还是沈从文接受思想启蒙的地方。
1922年的冬天,书法的长进,为沈从文走近陈渠珍带来机会。从川东移防后,沈从文来到陈渠珍身边做书记,薪饷涨到每月九元钱。
他的日常工作除了抄文书还要为陈的藏书、古董分门别类编制目录,陈在读书时遇到一些好的句子还要叫他抄下来,以备以后查阅。空闲的时候,他就翻开那些旧书去读,把那些画拿出来挂在墙壁上,细细品赏。这些书使他对中国整个历史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后来他说“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此时,在保靖还有一个人增长了他的智识。此人就是他的姨父,也是跟民国总理熊希龄同科进士,曾做过陈渠珍老师的聂仁德。他从一个县长的职务上卸任来到保靖。陈渠珍把他安排在县城对岸的狮子庵住下。
聂仁德就在这幽静的环境中住了下来。他带来了半屋子新旧书籍,旧的有《昭明文选》及历朝历代典籍,新的有林纾所译各种外国文学及达尔文《进化论》等。这无疑是给寂寞中的沈从文打开一个新世界。他常常到姨父那里去,不仅读书,而且交谈。而这位姨父又是一个健谈和幽默的人,他给这个沈从文讲宋元哲学,讲《史记》,讲《进化论》,也讲桐城派文章义法和唐宋八大家抒情文风,每次谈话的时间都很长。聂仁德鼓励他走出去,到外面见识世界,这对于刚受启蒙的沈从文来说,无疑是一次思想上的助推。很快,沈从文就朦胧地感受到“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去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2023年11月24日的下午,我们辗转到一个地势高隆的地方去找沈从文曾经工作3个月的报馆旧址,被一些老居民告知街区的面貌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沈从文曾在《从文自传·一个转机》交代报馆跟街市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距离稍近一些。但这模糊的位置已经无法确认。当年报馆的新工作对年轻的沈从文影响很大。他的出走也跟这段时间接触了新思潮有关。
那个时候陈渠珍正在张罗湘西各县自治,不久后在保靖就新办了女子中学、师范讲习所,又开办了一批工厂,学校的老师和工厂的技工全从长沙聘来。沈从文被派遣到报馆做校对,跟长沙来的报馆排印工熟络起来,这个印刷工给沈从文介绍了一批新潮刊物,如《新潮》、《改造》,给他的思想带来不小的冲击与洗礼。渐渐地沈从文爱上读这些新杂志,把《曹娥碑》、《花间集》这些古文抛到一旁。
就在一心扑在接触新事物时,沈从文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40天,几乎殒命。大病初愈之后又见到好友陆弢泅水淹死,他们时常在一处,感情甚笃,这两件事对他打击不小,让他对人的命运产生了根本性的思考。
他躲在马房和厨房呆想了4天,最后认为“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然后他就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研究沈从文的美国学者金介甫认为,沈从文最后突然出走,其实跟他长期以来对地方军阀的失望有关。联系到19世纪20年代中国内乱不止的军阀战争,相对安静独立的湘西,事实上并未被卷进去。当地人还过着一种桃花源般的生活,但这也是古老中国最后的幻影了。
新的改造即将从四面八方袭来,陈渠珍的保守很难保持湘西的稳定久治。父亲灌输的理念——成为军人,无法改变世界,认识到这一点,沈从文感受到对新的知识的渴望。产生了去北京读书的念头,去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于是在1923年7月下旬,沈从文把想去北京读书的意愿告诉陈渠珍,后者让他从军需处领了27块大洋。沈从文辞别朋友到沅陵跟大哥、母亲、小妹告别,又筹了点钱,就去了北京,从此开辟了一段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传奇。
值得一提的是,沈从文曾听讲的狮子庵,庵下崖壁上就是保靖的人文盛景——天开文运摩崖石刻,爱好写字的他肯定注目临摹过。据说这组石刻出自清代一位老举人之手,其寓意是保靖会出文化大才,不想这四字倒是暗合了沈从文的人生之路。
现如今,在保靖县新建的文化艺术中心,一个正在装修的“沈从文在保靖”陈列馆正在紧张布置,这里陈列着沈从文在保靖时留下的文书告示、历史图片,沈从文少年时在湘西的种种人生,在这里朗然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