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很多数千年的古树,最古老的据说已经有4800年。
到了秋天,小叶青冈落籽的时候,家家户户的老人,每天天不亮就等在树下,捡拾种子,村里有人专门收购。
普戎镇波溪村一个叫牙可松的老寨,有一片数百棵小叶青冈,树龄最大的达四千多年。组图/卢七星
小雪节气过后的第六天。沿着酉水支流艨艟溪上行,经过一大片开得炫目的山茶花树,牙可松老寨便近了。
牙可松像一根隆起的肋骨,嵌在保靖县普戎镇的山岭上。普戎,土家语意为“凤鸣”,牙可松所在的波溪村,土家语意为“凤巢”。我们没有见到凤凰,也没有听到凤鸣,山鸡大约是有的,不过也不确定。是山羊的叫唤声、鸡鸣声、犬吠声,树叶沙沙的摩挲声、柚子摔落在地的闷响声,伴随着山风的交响,提示我们到了。
千年古树长在石头堆里
牙可松,土家语意“奇石丛生的地方”——这一点倒名副其实。牛羊猪圈盘坐在大石头上,柚子树拖曳着沉甸甸的枝丫骑在石头堆里,板栗树、柿子树——树根来自石头,果实又还给了石头,它们掉落在不足拳头宽的石头缝里,或许不久就要烂掉了。
至于其他树木——无论是高大乔木还是矮小灌木,几乎都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这里有大片大片的风吹岩(碳酸盐岩),一层层、一垛垛,堆叠成了某种桃酥颜色的、被缩小了许多倍的糕点模型。
因此,当我们看到太阳底下一群勾着腰的老人时,某一瞬间也以为他们是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株需要五人合抱才能环住的古树,挺立在老寨的“丫”字形路口中央。树干底部的肚腹已被岁月抽空,古树全部的能量往上走,枝干耸入云天,枝叶形如伞盖,投下一圈规则的阴影。留在地面的,是古树荫庇着又刻意保持距离的人间事,红绸挂起来又被人扯去,香烛花纸、酒杯碗罐等祭祀物品散落在地。旁边立着一块木牌,墨迹已然模糊,“神树”几个字似乎是依稀可辨的。
树干上挂的古树保护牌显示,古树学名“赤皮青冈”,又叫红绸木,树龄有4800年了。正对古树在道路这边的,是一块整洁明亮的宣传牌,上面写着如今人人都熟悉的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小字部分则介绍了古树保护的历史与现代意义。
这是南方已经濒临绝迹的保护树种。除了树龄最大的这一棵,我们随后在寨子里发现3000年、2500年、2000年等等不同树龄的青冈有十多棵。寨子里的人说,1000年以上超过了30棵,在整个波溪村或者稍大一点的范围,估计有上万棵。
国家林业局主办的《中国绿色时报》曾称,这一奇迹的发现,表明世界濒临绝迹的红绸木,在湘西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蔚然成林,这既有该地域自然生态的优势,也有当地老百姓悉心呵护的功劳。
我们的车停下没多久,古树底下提着小棍,弯腰拣拾古树种子的队伍肉眼可见地庞大了。他们以为我们是来收购种子的。这是入冬之后最后一个收购季,他们不想错过机会。
古树下,鱼群一样游弋的队伍
每棵古树都有它的忠实拥趸。每一位老人,也有他(她)更为信赖的古树。这是人与树之间的默契。
有的老人大抵认为世事多奇绝,捡拾种子也是如此,最慷慨的古树应当长在最险要的地势上。比如,需要走一段山路,再爬一段石头台阶的那一棵。树龄2500年,周身被胳膊粗的藤蔓缠绕,掉落的种子有的在灌木丛中,有的在石头缝里。用彭云花老人的话说,“捡这棵树的种子要吃很饱的饭才行”。
长在一块台地上的三棵古树人气最旺。树荫下,总有鱼群一样来回游弋的队伍。太阳晒背,当晒到出汗了,手中的袋里就有拳头大小的种子了。
树龄最长的那一棵,反倒门可罗雀。或许是那些让人感到敬畏的杯碗香烛,也或许是树身略显干瘪的肚皮,似乎说它并不擅长降落种子,它司的是别的事。
离它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株长得漂亮的赤皮青冈古树。树龄2000年,树叶浓密细碎仿佛刀切,每一片都闪着白蜡一般的光,枝干极匀称,2000年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自律过程。树底下是一块长满苔藓的大石,但古树又没有完全长在石头上,根朝向一个猪圈的方向延伸。旁边倚着三四株枇杷树,歪七扭八地长着,好像挺乐意配合古树“西施”的独美与呵护。
更多的人,被直觉或者别的旨意牵引,在不同的古树底下活动。
上午10点,80岁的彭善关已经完成了这一天最关键的劳作。他5点起床,喂完十几只鸡鸭之后,6点便来到了树底下。4个小时的屈膝盘腿,眼睛和小棍在地面的树叶间跳跃,骨节如树根的大手捡起散落在地的种子。他不觉劳累,只是有些渴。老伴梁清秀给他送来了凉水,唤他回家吃早饭。
在整个寨子里,彭善关家的位置得天独厚,令村人羡慕甚至嫉妒。房子是在老人36岁那年修的。“三十六,起大屋”,土家人的规矩,男人三十六岁得有自己的房子,分出去住,新房要比旧房大。房子前面是一块水泥坪,水泥坪靠近道路的灌木丛台地,高出道路三四米高,生长着三棵树龄超过2000年的赤皮青冈。每一棵古树都盘踞在直径超过一米的层层堆叠的石头上,根无法穿过石头,只能横向生长。其中一棵古树,裸露在外的根系粗如小碗,笔走蛇龙,延伸了十多米长。西面是一个窄坡,也是院子的入口。左边一棵古枫香,右边一棵赤皮青冈,好像两个护卫,端正笔直,树干有二三十米高。
梁清秀今年78岁,22岁时从龙山嫁到这里。她进寨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些古树,“那时候,这几棵树就有这么大,这么多年没见长呢”。
捡种子的诀窍:“等”
火塘的火正旺,吊锅里煮着腊肉和白菜,灶沿摆着酸辣子和炒腊肉。彭善关每顿饭必饮酒,二两苞谷酒装满一小碗,酒喝完,饭也就吃饱了。屋子里暖烘烘,飘着腊肉的香味和糙米煮红豆的锅巴香味。一只橘色肥猫从门洞里钻进钻出。十天前产下五只狗崽的趴耳朵黄狗,跑进来看一眼,又跳着脚跑出去了。屋外,有这一天中最好的太阳。
更广阔的视野里,岁月时令掌控一切。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穿用度皆取自土地。堂屋靠墙的架子上,摆放着剁辣椒、泡菜藠头、酸辣子,都是梁清秀手做,味道酸爽。野茶、野蜂蜜、苞谷酒,则是彭善关的成果。东边杂屋间,有堆成小山状的红薯、南瓜、玉米棒子。但彭善关最得意的是一个三米高的铁皮桶,今年春天买的,花了他300元,里面装满了剥好的玉米粒。彭善关打算拿它们酿酒,老伴儿则更希望用来喂鸡。
彭善关拖出一个蛇皮袋、一只塑料小桶,都是青冈种子。老人把袋口露出来让我们瞧,笑得露出缺牙。种子在阳光下闪着栗色光芒,颗颗饱满,让人想放进嘴里嚼一嚼。大约30斤,按之前的收购价,能卖到1000多元。今年总共捡了70多斤,收入5000元。
在寨子里,这还算不上“大户”。村支书田永双说,今年靠卖种子的收入,寨子里十多户加起来超过了20万元。
捡种子没什么诀窍,就是“等”。等一夜风雨,等天光放晴。风雨会吹落种子,晴天让种子容易干透,不会腐烂。
彭善关记得,今年10月底,夜里一场暴风雨吹得木房子呜呜响。凌晨两三点,有人打着手电筒捡种子。有些还是周边村寨的人,吉首、永顺、龙山的人也开着车来,呼啦啦一大群,寂静老寨从凌晨喧闹到了天亮。
然而,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凌晨两三点出动的,都是六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这样的说法来自村支书田永双。他说,在牙可松,六十岁以下的都算是“年轻人”,一来村里人普遍高寿;二来,二三十岁的小年轻基本都外出了。
相比“年轻人”的雷厉风行,彭善关还是跟往常一样,等天麻麻亮才慢悠悠出门。
一颗一颗捡,不着急。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顺其自然。”彭善关吸一口烟斗,一半脸庞埋在阴影里。
青冈种子已进入最后的收购季,价格在下跌。彭善关盘算,如果剩下的种子没有合适价格出售,他就留给三女儿做豆腐。三女儿嫁在了衡阳,那边做豆腐流行添加青冈种子,给豆腐上一些颜色。
老两口有三个儿女。大女儿嫁在本寨,多年前搬到了保靖县城。二儿子在广东从事防火墙生意,年节才有空回来。三女儿在衡阳,梁清秀去过,她模糊记得,“路很远,楼很高”。
儿女们还是今年中秋节回的家,那天是彭善关的八十大寿。眼下春节临近,儿女和孙辈们会再次聚到老房子里过年。彭善关留了几十斤糯米,预备做糍粑。铁皮桶里的玉米,等待师傅上门酿苞谷酒。老伴最“宝贝”的则是堂屋里的两盆高粱米,也是自家种的,她打算做成高粱粑粑,孙辈们喜欢吃。
新古相对似“喊山”
顺应天时、顺其自然——中国人最为朴素的生存智慧,在这个古老的寨子里,有更具体的体现。
尽管人人都知道,给古树以力的冲击会让它掉落更多种子,但没有人伤害古树。曾有外村来的小孩用竹竿扑打树枝,被寨里的人喝止。
“别说打树,爬树也是不行的。”彭善关说。寨子里的老人年轻时个个都是爬树高手,但现在没人再愿意吹这个牛。
牙可松所在的普戎镇位于湘西保靖、永顺、龙山三县交界,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周边奇峰高耸、沟壑纵横,交通十分不便。有人称之为湘西北的“西伯利亚”,也有人美誉它为湖南的“香格里拉”。
牙可松偏于普戎一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像样的道路。彭善关最痛苦的记忆之一,是赤脚草鞋走在石头遍布的山路上,“脚板磨出血,一天也难走几里路”。
正因为交通不便,这里的自然生态才保护良好,很少受到人为破坏,用村支书田永双的话说,“砍了你也拉不出去”。
数千年历史长河中,不论是山洪暴发、野火焚烧等自然灾害,还是外界的乱砍滥伐等人为破坏,牙可松的古树因为恶劣交通,因祸得福得以稍许保全。
保护古树,如今已成为寨人的共识。乡镇和村干部曾上门宣传,村人听不懂大道理,但会说:“这些树是我们寨子的根,肯定是砍不得的。”“没人敢破坏古树,坏了要坐牢的。”
而在民间更隐秘的角落里,保护古树,则有更世俗的原因。类似的故事在寨子里流传:谁谁谁家孩子对着古树撒尿,生了一场大病;谁谁谁砍了古树一根枝丫,后来瘸了腿……诸如此类。
廖永生是个瓦木匠,今年71岁。上世纪70年代,他曾砍过7株赤皮青冈用于修建榨油坊。回想往事,他不好意思地摆手,“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当年没有这个意识……那不对的”。作为木匠,他与许多木材打过交道,但近些年,还没见过被用于制作家具或房屋木梁的青冈。
对于古树,普戎镇和波溪村的基层干部有更长远的想法。田永双此前在广东做生意,2021年,应镇政府邀请回村担任村支书。这两年,在国家乡村振兴政策的带动下,全村解决了基础设施问题,自来水入户,水泥道路通到了家门口,家家户户也都有了整洁明亮的可冲水厕所。
“波溪村在2019年被国家住建部认定为‘中国传统村落’,牙可松这片区域有最好的自然生态环境,我们也想学别的村寨,搞搞旅游,发展特色产业,让寨子里出去的年轻人回来,让老寨拥有新活力。”田永双说。
前几年,波溪村开辟了一片十几亩的土地,栽种了赤皮青冈幼苗。如今,幼苗已蔚然成林、生机勃勃,直径有小碗粗。
那一片苍翠的新苗,与牙可松的千年古树群遥遥相对。山风吹来,一古一新频频踮脚昂头,似在“喊山”。
本地生活
在波溪有比晒太阳更重要的事
牙可松有一种魔力。或许古树有天然的让人沉静的力量,抱一抱它们,抚摸粗糙的树皮,好像也抚平了某些心灵的褶皱。
这一天还有冬日最好的太阳。“没有比晒太阳更重要的事情了”,那这一天,无论怎样度过都没有浪费。
偏偏还有比晒太阳更重要的事。看山、看水,看古树、看石头,一边瞠目结舌,一边兴高采烈。
那些石头层层叠叠,被风切割成了各种形状。驻村的乡镇扶贫干部说,这里的石头与湘西古丈等地的红石林属于同一种,牙可松曾经是一片海域,海底沉积了大量混合泥沙的碳酸盐物质,经地壳运动和侵蚀、溶蚀作用,形成了现在的地质景观。
那些几千年的古树都长在石头堆里,树根抓取一切可能的土壤的营养,尽力延伸,翻山越岭、穿塘打洞。古树种子来自哪里?已经没有人知道确切答案,问,就说是凤凰衔来的。
这是一个色彩的世界。红、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种颜色都能在这里找到同伴。赤皮青冈不必说,是无可争议的主角。但配角也不逊色,枫香、槭树、栾树、梧桐、板栗树、柚子树……几株百米高的枫香挺立在山谷,在纯蓝天空的映衬下,鸡血红的树叶红得夺目耀眼。光影,在山谷间一寸寸移动,仿佛河水流逝。
牙可松隶属波溪村。波溪是第二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也是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
那些木房子都有些岁月了,区别于湘西较普遍的杉木质地的黄色木房子,这些房子略显老旧灰暗,窗户檩子雕空镂花,或刻双喜,或雕喜鹊,福禄寿喜,各种吉祥图案,表达家家户户不同的愿景。
村里有座风雨桥,叫“凤鸣桥”,“凤鸣”是普戎镇的土家语意。这座木桥不久前翻新过,眼下还散发着桐油味,村民们夏天喜欢在桥上吹风、唱唱山歌,冬天则喜欢趴在桥头看水。风雨桥向下,一条小溪淙淙向前,时缓时急,小鱼小虾清晰可见。有人说,溪水的名字就是村名:“波溪溪”。
十多个村民聚在太阳底下唠嗑,他们大约在奚落一个刚娶上老婆的男人,那人涨红了脸,其他人哈哈大笑。门口几盆波斯菊开得正艳,竹竿上晾晒着鲜艳衣裳。不知哪户人家已经开始熏制腊肉,肉香夹杂着果木香,袭击饥肠辘辘的“游客”。
我们跟老乡们打招呼,他们只是笑。我们离开,他们追着要送柚子、南瓜、红薯,还有人从地里扯来新鲜的蔬菜。淳朴热情的老乡,像古树、石头一样沉默,又像太阳、溪水一样热情。
在波溪,我们吃到了最甜的白菜和最肥美的鱼,土鸡很香,一口浓汤鲜掉了眉毛——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下午看到的满山跑的“走地鸡”。
这天是农历十月十六,夜晚有最好的月色。土家人拿出自酿的苞谷酒,请我们务必尝尝。味道很好,我喝了二两,有些醉。
我真喜欢这里,希望你也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