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林邑讲坛”邀请,到郴州市桂阳县,给父老乡亲讲演了一回“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和谐家园”,大言炎炎,自觉轻薄。
到了桂阳,才知道这个如今普通极了的县治之所,原来历史悠久,曾经人文繁盛。
桂阳地方,古称“楚尾湘源”“桂阳国”,多矿产,精冶炼,擅农耕,秦始皇打通岭南,曾在桂阳储存转运粮草,汉高帝置“桂阳郡”,以便“镇南”。汉代当局者对于南方的每一次经略,都与桂阳有关,或借道桂阳,或以桂阳为南下基地。三国时,赵子龙曾经夺取桂阳,作为桂阳太守三年,后来随诸葛亮入川,桂阳相继属吴归晋。
历朝历代,桂阳都是南方重要的治所,是进入岭南的要冲。
同治年间,王闿运(湘绮)主修《桂阳直隶州志》说:“桂阳之郡,北抚衡山,西枕苍梧,东踞章原,南临番禺,其势在尽据南海上游,水道之便利,戈船之电举,章武功,明得意,煌煌乎宏观,可谓英武之大略哉!”
王湘绮试图通过“地理”说明的,正是这一层“位居要冲”的意思。
桂阳最有名的名人,当然还是发明了“蔡侯纸”的太监蔡伦。
纸的发明,属于所谓“四大发明”之一,因此蔡伦的名字,在现代中国几乎无人不知。因为太有光芒,也因为自己一直认为,漫长的工艺技术史,分散的族群,隔绝的文明,缺少“文化遗传”动机、功能和足够手段的古代社会,人类对于纸的发明,也许不可以过于简单地安置在某一个人的头上。所以,平时反而没有去仔细了解蔡伦身世的愿望。
在桂阳停留,所到之处尽是与蔡伦有关的纪念物:蔡伦井,蔡伦亭,蔡伦广场,明知有些东西可能是后世的附会,了解蔡伦的愿望还是变得急切起来,私下里翻看范晔《后汉书》之《宦者列传》中的《蔡伦传》,却真的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蔡伦的身世性情,远非一个伟大的符号——“纸张发明者”所能概括,而实在要丰富有趣得多。
其中,让我完全不能置信的是,蔡伦竟然是一个“天体主义者”。
范晔在传中说:“伦有才学,尽心敦慎,数犯严颜,匡弼得失。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意思是说,蔡伦有才学,做人做事尽心严谨,在皇帝面前,多次犯颜诤谏,直陈己见,以便匡正得失。庙堂之上的蔡伦,如此虔敬敦慎,却不妨碍他公事之余的“休沐”时,“独出机杼”,在旷野中尽情打开自己的身体,享受阳光的曝晒,享受雨露的浸润,享受明月清风的抚摸。这显然未必是那个时代的风尚,也未必需要看作是身为宦官难免的“变态”,而是一个丰富饱满富有创造力的生命自然而然地呈露吧,或许也是没有被莫名其妙的道德禁忌彻底锁定之前的国人曾经可以享有的身体“自由”和心灵“放纵”?
“暴体田野”的蔡伦,想当年,如何生长在遥远的南方而“有幸”成为宫中的侍者;又以怎样的才华而可以在汉和帝登基后“预参帷幄”,以至作为“上方令”,“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在汉安帝当政时,又凭什么获得授命,监督通儒博士良史,校雠刊定经传;更不用说他如何异想天开,“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制作纸张,以至天下风从,咸称“蔡侯纸”。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身为太监,蔡伦却有着天纵之才常常有的对于自身尊严的爱重,而不是像我们在史书上见多了的那种弄权使术的阉人,厚颜无耻地婉转周旋于宫里宫外,以得到主子的欢心为自己活着的全部使命和毕生志向,以至不惜庄子说的“每下愈况”的无耻作为。
蔡伦是凛然于死的:汉安帝亲政后,借故要处置蔡伦,“敕使自致廷尉”,蔡伦“耻受辱,乃沐浴整衣冠,饮药而死”。
士可杀不可辱,匹夫不可夺志也,在这个甚至不算是“士”的太监身上,我们得以知道,此时,也就是东汉,古风未泯,傲骨犹存,蔡伦之“饮药而死”,与他活着时之“暴体田野”,表明他生气饱满,人性整全,精神光昌,非后世驯化成奴以至无筋无骨的同行可以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