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9日，余勤高（左）在吉首市己略乡受灾村民家中询问灾情。资料图片

　　余勤高是四川甘孜人，藏族。这个身份，曾让一个退休的原湖南省领导很惊讶，“只见过内地干部援藏，没听过藏族干部来湖南的。”可他不仅在湘西自治州吉首市委常委、副市长的位置上干了一年多，而且任务还是扶贫。

　　像余勤高这样的77名联络员的到来，源于武陵山片区扶贫与区域发展规划的实施。这是国家扶贫战略调整后启动的首个项目，并无经验可循。负责统筹的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简称“国家民委”）决定从下属高校中抽调干部，分批挂职武陵山片区。他们一边督促扶贫规划的制定和落实；一边调查研究，为国家层面提供决策信息。（本报2012年4月26日A24版曾报道）

　　这项为期五年的计划，从去年开始实施。这些大多具有教授、博士头衔的挂职干部为何而来？做了些什么？又遇到了哪些障碍？数月前，第一批联络员的任期结束。上述问题，也逐渐有了答案。

　　潇湘晨报记者 袁树勋 实习生 王珊 湖南、四川报道

　　去年，国家民委从下属6所高校抽调了77名联络员，挂职武陵山片区，为首个片区扶贫试点探索经验。

　　余勤高是西南民族大学学生工作部副部长。去年2月，他接到学校通知，“做好去湖南挂职一年的准备。”

　　出发前，他和几个同事先到北京接受了短暂的培训。在这儿，他见到了民委系统其他5所高校的同行们。

　　除了余勤高等少数几个留任者，第一批联络员们的任期在数月前结束。那么，一年时间里，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核心职责 做扶贫子规划、调研汇报

　　去年，《武陵山片区区域发展与扶贫攻坚规划》出台，按要求，各省、市、县都要出台相应的子规划。

　　对国家而言，子规划的质量决定了总体规划能否顺利推进；对地方而言，则意味着能否从中分一杯羹——中央的扶持资金和项目，大多是按规划下拨。

　　第一批联络员的核心职责之一，就是督促和协助地方尽快出台子规划，使之与国家规划的对接。

　　扶贫是个大箩筐，大到一条高速、一个机场的落地权，小到村里要修条水渠、装几个垃圾桶，都可以与之沾边。邵阳地区某县一名联络员到任后，发现当地准备了一个超大的计划，大大小小的项目加起来有近百个亿。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方政府觉得，准备一大堆，能通过几个是几个。想法可以理解，但上级部门会考虑你的项目有没有切中扶贫的靶心，总体而言是否均衡？如果垃圾项目太多，会导致整个规划通不过。”

　　接下来几个月里，他的主要工作都是给规划做“优化”。这是一项费劲的活。比如，国家要求规划中社会公共福利的开支不能低于百分之八，但是省里下拨的经费只能达到百分之四。这就得依靠高超的腾挪技巧，在达到要求的同时，又尽量平衡各个条块的利益。

　　去年年底，各县区规划编制基本完成。

　　联络员的另一项核心职责是：调查研究，定期汇报情况。调研范围，庞大而模糊，“探索沟通协调机制，为区域协作摸索经验。”

　　欠发达地区的区域协作鲜有成功经验，何况是一个横跨四省、囊括71个县（市、区）的广袤区域。涉及问题之广泛，难度之大，足以让最优秀的区域经济专家一头雾水。

　　第一批联络员被要求，先把片区的情况搞清楚，向国家民委汇报，并针对一些具体问题提出建议。

　　片区内的每个县级行政区，都安放了一名联络员，挂职常委、副县（市、区）长。邵阳市联络员、北方民族大学党委副书记雷崇民记得，联络员“入常”，是省委组织部对地方政府的要求，以便联络员们能通过常委会了解地方重大问题的决策过程。

　　雷崇民属于地市级联络员，在他之上，有省级联络员；湘鄂黔渝四地省级联络员直接向国家民委汇报。由此构成的一个层次分明的调研体系，在武陵山片区铺开。

　　调研内容 涉及各方面，有些让地方政府“不爽”

　　西南民族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副研究员刘毅，在古丈县挂职。

　　他曾经去过一个只有13户人家的偏远山村，交通之闭塞、生存环境之恶劣，他形容“看着都想掉眼泪”。随行的当地干部说，当地政府曾经想让这个村庄移民，但村民们不同意，理由是“不习惯”、“担心找不到活路”。

　　这名干部说的另一句话让刘毅深思，“其实可以先试试教育移民，让孩子们通过上高中、大学的方式先走出来。”

　　后来，刘毅在别的乡镇又遇到过一个农民。这个农民有四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因此背上了近10万元的债务。

　　受这两个故事的触动，刘毅组织了一次入户问卷调研，试图搞清楚当地农民对送孩子上大学的态度。结果很乐观，几乎所有家庭都有强烈的“送子入学、跳出龙门”的意愿。很多家庭没有付诸实践，关键原因是苦于没钱。

　　调研结束后，刘毅写了一个报告，提出了“教育免费”的建议。

　　他算了一笔账，古丈县2012年高中在校生有2200余人，学生每年学杂费2000余元。如果全部由政府承担，总数不过500万。对县财政而言压力不大，完全可以通过压缩其他开支得以实现。即使整个武陵山地区的高中全免费，也只需要10亿元，对比片区各县市财政收入总和的1762亿元，也不是太大的压力。

　　大学阶段的教育，以每个学生每年5000元学费计算。刘毅发现，当地所能提供的政策补助、企业支持，大致能够解决近一半。“大学生数量少，政府将他们剩下的那一半学费全包了，也不是不可能。”

　　“我和当地教育部门的人交流，他们都认可我的观点，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直没人公开提出来。”刘毅的这份报告，最后被汇入一本专门讲述武陵山片区教育协作问题的文集中。

　　联络员们的调研主题，涉及方方面面，有的论述移民搬迁，有的研究旅游扶贫，还有研究少数民族医药产业的。

　　也有一些可能引起地方政府不快的调研内容。比如，某地试图上报一个利用秸秆发电的项目，挂职当地的联络员完全不看好。理由有两个：一、丘陵地区耕地分散，收集秸秆的成本太高，会使得发电的成本大于产出；二、他很了解这个项目背后的公司，“不是靠项目本身赚钱的。”

　　“这些情况，上级部门不一定了解得到，但我们可以通过内部系统反映。”该联络员说。

　　第二工作 处理停电停水这类日常性工作

　　联络员的另一部分工作，与普通扶贫挂职干部相似：利用自身所长开展帮扶、完成地方政府交办的日常性工作。

　　帮扶的范围很广泛，大到招商引资、推销产品，小到帮困难户解决具体问题。因为出身高校，所以“教育扶贫”是联络员们普通发力的方向。

　　比如，在怀化片区联络员青觉的协调下，他所供职的中央民族大学与怀化学院签订了对口支援的一揽子协议，包括师资培训、人才交流、学术研讨等各方面。

　　雷崇民是北方民族大学党委副书记，在邵阳市挂职市委常委、副市长。在他的争取下，北方民族大学2012年向湖南增加了169个招生指标，增幅达到82%。

　　至于“完成地方政府交办的日常性工作”一项，参加活动、迎接检查、接待陪同自然少不了。但也有一些在联络员们意料之外的故事：

　　吉首有个居民小区被洪水淹了，供电设施损坏，物管又跑路了。居民们无电可用，组团到政府上访。按程序，这得由一个市领导出面协调。不巧的是，唯一在吉首的市领导，是挂职的副市长余勤高。这个任务，就落在了他头上。

　　之后的工作，是一个漫长的拉锯战。只有学生工作经验的余勤高，先是和面红脖子粗的访民们协商，然后又要与同样对他陌生的电力局商量，还得和不属于市管的电力公司商谈。几个来回的谈判，反复折腾了许多天，才摆平此事。他感叹，“地方工作，真的是不容易。”

　　西南民族大学党总支书记刘跃，在永顺县挂职。县里要去省里参加茶油产业中期评审会，恰好主管工作的副县长调职了，带队的任务就交给了刘跃。

　　这次评审，排名总分榜后五位的县（市），省里下拨的茶油产业经费会被砍掉一大块。所以，到场的代表们都很紧张。

　　永顺的局面不太妙，在早前的材料评审环节排名倒数。这次现场评审，是赢回局面的唯一机会。

　　现场评审，印象分很重要。刘跃拿出高校里擅长的那套，PPT一定要精美，要有注释、有数据、有图表；页面要长的、方的、椭圆的换着来，避免视觉疲劳。

　　问答环节也做了周至的分工。一个副县长和四个局长全上场，专家提问遇到谁的专业领域，就由谁回答。

　　最终，结果出来，永顺现场评审排名第一，总评审榜排名第九，成功逃离降级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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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尴尬的身份]

　　能取得当地官员认可很重要

　　刘跃之所以对上面的故事念念不忘，是因为他事后听到评价，“这个挂职的副县长，能力还不错。”

　　“联络员的身份有点尴尬，能取得当地官员的认可，对我们顺利开展工作非常重要。”他解释。

　　与传统的扶贫干部不同，联络员不带资金和项目。对精明而现实的地方政府而言，他们远不如那些带着钱袋子、或者出身财政交通等要害部门的挂职干部有分量。

　　“换句话说，地方官员不一定会买你的账。”有联络员私下抱怨。

　　联络员的核心任务，是调查研究、向上反映情况。而在调研中，遇到不买账的部门，着实会让联络员们头疼。

　　据一位联络员回忆，他刚到任时，想组织一场“武陵山扶贫大家谈”。但向县里几个主管领导汇报想法后，对方的反应都不冷不淡。后来，有身边人提醒，“你刚来，还是低调些好。”

　　再如，要做一项关于扶贫的调研，联络员们去各个相关部门了解情况，对方会敷衍了事，拿不到真实情况。刘跃挂职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周边同事类似的抱怨。

　　也有人抱怨车辆和经费的不足。有些县市的联络员没有配备专车，不得不将家里的车开到挂职地区，供下乡调研用。

　　调研尚且会遇到许多麻烦，在履行协调片区利益这项职能时，联络员系统遇到的阻力就更大。有人说得很坦白，中央一级的协调单位是国家民委，相对于发改委、交通部、水利部等部门来说，国家民委掌握的资源少，协调的权力在哪里？

　　国家民委派驻湖南武陵山片区首批联络员一览表

　　37人挂职处级干部

　　姓名　　性别　挂职地　　　　　所在单位

　　顾健　　男　　湘西花垣　　　　西南民族大学

　　雷开彬　男　　湘西保靖　　　　西南民族大学

　　刘毅　　男　　湘西古丈　　　　西南民族大学

　　刘跃　　男　　湘西永顺　　　　西南民族大学

　　许吉忠　男　　湘西泸溪　　　　西南民族大学

　　姚蓉　　女　　湘西凤凰　　　　西南民族大学

　　余勤高　男　　湘西吉首　　　　西南民族大学

　　于兰生　男　　湘西龙山　　　　西北民族大学

　　白艳秋　女　　怀化新晃　　　　中央民族大学

　　邓光奇　男　　怀化芷江　　　　中央民族大学

　　韩国鹏　男　　怀化溆浦　　　　中央民族大学

　　何光　　男　　怀化靖州　　　　中央民族大学

　　李军　　男　　怀化鹤城　　　　中央民族大学

　　刘正发　男　　怀化会同　　　　中央民族大学

　　马传连　男　　怀化中方　　　　中央民族大学

　　王淼　　女　　怀化通道　　　　中央民族大学

　　杨恩勋　男　　怀化辰溪　　　　中央民族大学

　　张英　女　　怀化洪江　　　　中央民族大学

　　朱涛　男　　怀化麻阳　　　　中央民族大学

　　字向东　男　　怀化沅陵　　　　西南民族大学

　　白光珍　男　　邵阳市邵阳县　　北方民族大学

　　海金宝　男　　邵阳新邵　　　　北方民族大学

　　何建宁　男　　邵阳武冈　　　　北方民族大学

　　贺钧　　男　　邵阳洞口　　　　北方民族大学

　　李存林　男　　邵阳隆回　　　　北方民族大学

　　穆春阳　男　　邵阳绥宁　　　　北方民族大学

　　叶炜　　男　　邵阳新宁　　　　北方民族大学

　　余成刚　男　　邵阳城步　　　　北方民族大学

　　王超　　男　　张家界桑植　　　西北民族大学

　　拜力平　男　　张家界永定　　　西北民族大学

　　马巍巍　男　　张家界慈利　　　西北民族大学

　　马怡江　男　　张家界武陵源区　西北民族大学

　　郑彦平　男　　娄底涟源　　　　北方民族大学

　　吴学忠　男　　娄底冷水江　　　北方民族大学

　　陈烨　　男　　娄底新化　　　　民族文化宫

　　张志远　男　　益阳安化　　　　中南民族大学

　　李庆福　男　　常德石门　　　　中南民族大学

　　3人挂职厅级干部

　　姓名　　性别　挂职地　　　　　所在单位

　　魏国雄　男　　湘西州　　　　　国家民委

　　青觉　　男　　怀化市　　　　　中央民族大学

　　雷崇民　男　　邵阳市　　　　　北方民族大学

　　[他们的建议]

　　加强协调能力，提高作为空间

　　对地方政府而言，进入扶贫片区确实能享受诸多优惠。

　　湖南省民委武陵山办主任龙耀海介绍，武陵山片区扶贫启动一年多来，仅湖南片区，所获得的中央财政投入就明显增加；营养午餐、高校连片特困地区招生计划等政策优惠，也逐步落实。至于交通等大项目扶持，则更让地方政府兴奋。

　　只是，这些资金项目，仍然走财政部-省-县的传统渠道。与联络员们并无直接联系。由此造成的影响，除了联络员不受地方政府重视，也不利于他们对资金项目的监督调控。

　　资金和项目监管，历来是扶贫开发中的难题。也是旧的扶贫模式中常遭诟病的一点——扶贫资金下拨到地方后，常会遭遇拦截和挪用。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许多省份都将项目审批权限提至省级管理部门。

　　但这又会导致新问题。如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在其报告《在发展中消除贫困》中指出：省级管理部门每年接到数以万计的项目申报，但这些部门远离项目实施地点，除了项目申报书，缺乏其它信息来源辅助项目评价，所以审批只是走形式，达不到排除非扶贫项目的目的。

　　在联络员制度的最初设计中，他们有跟踪资金项目落实的职能。但因为资金下放口径等原因，许多联络员私下也承认，除了在项目编制时帮助优先、编制完成后向上争取外，他们并没有多少作为空间。

　　针对这些问题，联络员们在工作总结报告中提出了许多建议。

　　涟源市首任联络员郑彦平在工作总结报告中建议，国家应将每年投入武陵山片区的资金或增量部分集中使用。设立专门机构，对利用这些资金的项目进行多方位监控，包括项目申报、进度安排、资金使用，项目验收等各个环节。以此保证资金的有效使用、项目的顺利完成。

　　花垣县首任联络员、西南民族大学教授顾健认为，可以考虑设立国家和省一级的武陵山片区协调办公室，由政府主要领导挂帅。由此可增强对片区内各成员的协调能力。

　　“去年，片区县（市、区）普遍反映联络员任期一年时间过短，有关方面据此做了调整，今年到任的第二批联络员大部分任期两年。”国家民委办公厅副主任、武陵山湖南片区总协调人魏国雄介绍，联络员们还集中反映了一些别的情况，如片区产业发展、基础设施建设及配套资金等。

　　诸如此类，在第一批联络员上交国家民委的总结报告中一一呈现。他们的继任者，将继续思索背后的难题，寻找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