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两性与人性的复杂

——读王彪的长篇小说《冰的罪证》

□杨剑龙

作为国家一级编剧，王彪近些年来佳作倍出，《红日》《东方红》《最高特赦》《大明王朝》《旗袍》等，他几乎包揽了国内各项电视剧大奖。作为著名小说家，王彪仍然在小说创作文苑里耕耘，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庄园》《致命的模仿》《隐秘冲动》等，创作长篇小说《身体里的声音》《越跑越远》《复眼》《你里头的光》，其长篇新作《冰的罪证》发表在《江南》2022年第2期，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了单行本。王彪在其小说创作中，一直以灵魂的探究和苦痛的描写为己任。王彪在谈及该小说创作时说到婚姻的复杂性，他说：“其实多半并没答案，婚姻简直像谜团，也许是人类最难搞明白的秘密。这个秘密首先在于两性的复杂，然后更在于人性的复杂。那么，透过婚姻，我们能探究到两性和人性的什么问题呢？这可能是我写这部《冰的罪证》的初衷吧。”①《冰的罪证》通过张小申与崔樱的婚恋悲剧，在爱与死的纠缠中，透视两性与人性的复杂，呈现出当代青年婚恋之谜。

一、从相识到婚姻

小说以开门见山的方式先叙写张小申的杀妻藏尸：“他杀了她。等他意识到他杀了她，她已变成一具尸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边哭边转过身，把她连同床单囫囵抱起来，走到阳台上，轻轻放进了浴缸。”小说在惊世骇俗杀妻藏尸的开篇后，回叙张小申与崔樱的结识、追求、恋爱和婚姻。崔樱美丽聪慧，“绝对属于手机自拍时代刷屏的标准美人”，毕业于名牌大学哲学系，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她是家里的乖乖女，家境优渥、父母溺爱，父亲是大企业的中层干部，他们家穿的都是名牌。张小申五官精致，却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父母都是下放黑龙江的知青。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将他送回城里，寄养在他的姨妈家，遭到表姐的欺负和教唆。张小申小时就玩火烧课本和作业簿，甚至烧楼道废纸引燃了垃圾箱惊动了消防队。他有一度混迹街头，跟人打架、喝酒、追女孩、学街舞。他毕业于汽车修理学校，十六岁就跟人飙车，他成了一名汽车修理工。张小申与崔樱这两个门不当户不对的青年男女，却阴差阳错地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张小申在朋友阿胖约吃宵夜时，结识了美丽的崔樱，“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皮肤白净，留着短短的刘海”，张小申甚至露出胳膊上滴血宝剑的纹身，他对于崔樱一见钟情。张小申决定约会崔樱，在约阿胖、芳芳、崔樱一起聚餐时，崔樱要在家看书不出来，其实那时的崔樱对于张小申并没有好感。张小申的失踪出家，他剃光头穿僧袍扫地僧的照片，引起了崔樱的关注，她甚至特意去云水寺寻找张小申，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张小申在云水寺真的大病了一场，甚至准备跳下山顶一了百了。让崔樱吃惊和欣喜的是，张小申还俗后的聚会中，张小申告诉大家他是为了崔樱出家的，甚至当面告诉崔樱“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张小申开宝马顶级跑车来单位接崔樱，让崔樱觉得特别风光，“她活到二十五岁，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还没这会儿看她的人多”。张小申带她在华灯初上的城市兜风，带她去上网玩《穿越火线》游戏，放肆尽兴地一直玩到凌晨。“就这样，崔樱发现自己爱上了张小申。”他们俩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这让乖乖女崔樱觉得新奇刺激。汽车维修工的张小申因为偷开宝马顶级跑车，因车主报案张小申被抓关进拘留所两天。张小申再次失踪后与崔樱在酒吧的再聚，让崔樱十分兴奋，他们坐最后一班轮渡去阿胖工作的售楼处，他们偷偷进入售楼处，他们俩甚至在样板房的超豪华浴缸里做爱。崔樱的父母竭力反对女儿与张小申处对象，他无房无车无工作，崔樱提出要与张小申分手，张小申亮出胸口刺了崔樱的名字，张小申甚用刀刺破了自己胸口，让崔樱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后来她将张小申的名字刺在小腹，被母亲偶然发现，父亲逼着崔樱跟张小申一刀两断。崔樱敦促张小申参加电影演员海选，张小申在选拔赛上崭露头角。崔樱背着公司擅自更换广告内容，将两个影视明星的肖像，换上举着硕大钻戒的张小申和婚纱飘动崔樱的，在市中心五星级酒店前反复播放，导致了崔樱与张小申走向了婚姻殿堂。张小申没出一分钱的婚礼办得相当热闹体面，婚宴地点就在市中心那家放置大广告牌的五星级酒店。

崔樱与张小申的婚恋，是好女孩与垃圾男的结合。张小申对于崔樱的一见钟情，张小申的失踪出家，张小申开跑车接崔樱，张小申失踪被拘留，张小申带崔樱偷进售楼处，张小申与崔樱在超豪华浴缸里做爱，张小申将崔樱的名字刺在胸口，都让崔樱有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和满足，张小申五官精致非常秀气，他参加演员海选崭露头角等，都在一波三折中让崔樱逐渐认可了张小申，让张小申这个垃圾男人成为她的丈夫。在张小申与崔樱的交往过程中，张小申的失踪出家，开宝马顶级跑车的兜风，失踪被捕被拘留，偷偷进入售楼处，胸口刺上崔樱的名字，这些有些出格的作为，带给了崔樱牵肠挂肚颇为刺激的激动，也让崔樱一步步逐渐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

二、重塑与矛盾

学者洪治纲在谈到王彪的小说创作时认为：“……他的勇气在于直面这种不幸，绝不逃离更不粉饰人生本质上的艰辛与苦难，相反，以更深刻的姿态投入和感触那种艰辛和苦难的深重与无望，为人写作而不为物写作，为存在写作而不是为理念写作。”②王彪的小说《冰的罪证》也是描写艰辛与苦难。王彪在谈到该作时说：“婚姻是两个人生命逻辑叠加出来的那一段，我们都试图改变对方，可如果你不改变自己，这段命运的曲线只会更糟。”③张小申与崔樱走向婚姻很曲折，维持婚姻更艰难。作为妻子的崔樱始终想改变与提升丈夫张小申，让他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来，让她的父母真正认可这个女婿，这也决定了他们俩矛盾的开始。

张小申被汽车修理厂除名后，先后干过卖汽车、卖电脑、快递小哥，后来参加电影演员海选，出演了电视剧一点都不重要的角色，在经历了跑龙套的电视剧演员生活后，由于张小申没经过专业训练，也没什么天分，只能终结了他的演艺生涯。张小申开始整日窝在家打游戏，靠崔樱的工资过活，激起崔樱的恼怒和斥责，崔樱责难张小申“你游手好闲，虚荣，自私，什么都做不好，中看不中用”，张小申恼羞成怒竟然打了崔樱耳光。崔樱决定重塑张小申，改变张小申学历低文化差的现状，企图通过敦促其文化学习，提升改变成为成功的男人。崔樱要求张小申杜绝游戏，并给他制定了计划学习，网上报名进修英语、商业贸易、金融投资等等课程，崔樱给张小申每天的阅读规定了章节，专门制作了张小申的作息时间表，设置每一门功课的闹钟提醒，崔樱在上班时还远程视频监控。崔樱还记下张小申每天在家的学习表现，并设立了奖惩措施。崔樱甚至有空就陪读，张小申学他的课程，崔樱读她的哲学书，张小申却“什么也学不进去”。张小申降低了标准寻找工作，他经阿胖介绍做了房屋中介，他西装革履出现在一些买卖高档别墅或顶级公寓的顾客面前，他甚至借了移民美国三姐的豪华别墅，举办与崔樱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派对，让崔樱无限风光十分陶醉。崔樱发现张小申与三姐偷情后，崔樱打开煤气要把别墅烧了。崔樱想用钢丝球和菜刀擦去腹部张小申的名字，把张小申从她的人生中清除出去，却发现她在最不该怀孕的时候怀孕了，崔樱用剪刀扎手腕想自杀。崔樱瞒着丈夫去医院打胎，那一刻开始，她真觉得张小申在她心里死掉了。崔樱却因为打胎手术后失血过多倒地休克，张小申及时叫了120送进医院，并把自己的血输给了她。崔樱提出与张小申协议离婚，去往民政局的前一夜，他们俩开煤气准备一起自杀，他们却在昏昏欲睡中做爱，他们俩又重归于好。张小申辞掉了房屋中介，转行去做保险，他身边聚拢一拨中年女性客户。情人节那天，崔樱与张小申去度蜜月的海滨城市重温旧梦，因买了绣牡丹花的连衣裙、订了三星级设备陈旧的酒店、坐快艇想与别人拼船而争吵，张小申愤怒中剪碎了枕巾、被子、睡衣和昂贵的连衣裙。张小申在崔樱 “你还不如农民工，农民工都比你有钱”的谴责中，死命堵住她的嘴巴和鼻子，让崔樱永远闭上了嘴，张小申将崔樱的尸体藏匿于阳台浴缸的冰块下，成为了冰的罪证。张小申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与崔樱的期望他好学上进走向成功，构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也就酿成了这幕凄惨的爱情悲剧。

由崔樱与张小申的悲剧，联想到鲁迅《伤逝》涓生和子君的悲剧，涓生在子君逝世后忏悔：“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④涓生和子君的悲剧大多因经济的原因，涓生逼迫子君离开了冰冷的家，让子君走上了绝路。崔樱与张小申的爱情悲剧，在盲目的爱中疏忽了别的人生要义，在金钱的入不敷出中导致了矛盾的恶化。

三、悲剧原委与叙事方式

学者陶东风在论及王彪的小说创作时认为：“王彪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在欲望（主要是性欲）的驱动下走向毁灭。”⑤这是切中肯綮的，长篇小说《冰的罪证》中的张小申与崔樱也是在欲望的驱动下走向毁灭。王彪在谈到该作品是写好女孩与坏男孩的故事时说：“……但写着写着，事情变得不那么简单起来，好女孩好像也出了点问题，她也有一些盲区。坏男孩呢？他的坏却又带上了环境的因素，某些历史后遗症必然要偿付的代价。”⑥王彪通过小说《冰的罪证》透视两性与人性的复杂，也探究导致该爱情悲剧的原委。

小说中张小申的玩世不恭偏执残忍，与其家庭境况与人生经历有关。出生于知青家庭的张小申，父母从大都市去黑龙江插队，出生于黑龙江的张小申，小学三年级时被父母送回都市，寄养在他姨妈家，每月给的生活费比较高，姨妈可以从中获利，张小申父母还花光了积蓄，为姨妈家搭建了灶披间、小卧室。姨妈家拆迁，搭建的灶披间、小卧室都算作拆迁面积，姨妈竟然没告诉张小申母亲拆迁的消息，拿到新房后忽然搬走了。张小申的表姐自私霸道庸俗，她抽烟、喝酒、骂脏话，她常常恶作剧折磨张小申。她偷父亲的烟抽，怪罪说是张小申抽了，她逼张小申去偷她父母的钱给她，被姨父发现张小申挨揍。张小申在姨妈家遭欺凌，在学校遭排挤，因课程比黑龙江难跟不上，他常常逃学到网吧玩游戏。市侩的姨妈和蛮横的表姐，让寄人篱下六年的张小申酿成了执拗偏执的性格，他觉得他在这个城市就像船上的一条流浪狗。张小申初中毕业没有升高中，被父母硬逼着去读汽车修理学校，十六岁时跟人飙车。张小申有一度混迹街头，跟人打架、喝酒、追女孩。张小申汽车修理学校毕业后，到汽车修理厂工作，他与众多女人交往，基本上都是姐弟恋，他以车标给女人们起外号：三叉戟、蓝天白云、勋章、黑马、台风。张小申因偷雇主宝马跑车开，车主报案他被作为偷盗案关押拘留所，因此被汽车修理厂解雇。此后，张小申干过卖汽车、卖电脑、快递小哥等，虽然他在崔樱的敦促下参加过电影演员海选，也曾一度出演电视剧，却因没经过专业训练、缺乏天分，而结束了演艺生涯。此后张小申一度整日窝在家打游戏，靠妻子崔樱的收入过日子。崔樱想让张小申加强学习提升素质，却没有任何效益。张小申去房产中介工作，却与移民美国的富婆三姐有染。张小申转行去做保险，却周旋于一拨中年女性客户之中。张小申借三姐的豪宅举办结婚三周年纪念派对，却与三姐旧情重温。张小申在残忍地杀死妻子后，不仅将尸体藏匿于阳台的浴缸里，而且若无其事地用崔樱的银行卡，去有名的日式料理狂吃一顿，一口气买了全套的阿玛尼新款，他与阿玛尼女孩约会，甚至把她带回家在有尸体的房里做爱。张小申的成长与生活史，是寄人篱下缺乏教育的畸形性格形成史，环境的因素构成了某种历史后遗症。

小说中的崔樱美丽聪慧乖巧善良，她对颜值的过分注重，对爱情的盲目追求，成为导致其爱情悲剧的因素。毕业于名牌大学哲学系的崔樱，是家里的乖乖女，受到父母的溺爱，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大学同学，第二个男人是单位的上司。她最初并不关注张小申，只是觉得他“长得特别干净、特别清纯的小男生”。听到张小申失踪和出家，吃惊中觉得“这个张小申还真有点邪乎”，甚至觉得张小申失恋出家“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他对感情还是蛮认真的。看到张小申剃光头的扫地僧照片，她为张小申头皮上没留戒疤而松了一口气。崔樱拒绝了张小申托阿胖转交的手抄《心经》，她独自去张小申出家的云水寺探寻。张小申还俗后在聚会中，他当面说是为了崔樱而出家，并说“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甚至摸了崔樱的手。张小申开豪华宝马跑车来单位接崔樱，让她的同事们都看呆了，“男孩的确很帅，大眼睛，白皮肤，尖下巴，长得这么秀气”，“走在马路上的男男女女没有不回头的”，这大大满足了崔樱的虚荣心。张小申带崔樱飙车，带她通宵玩《穿越火线》游戏，“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这一夜太值了”，“就这样，崔樱发现自己爱上了张小申”。作家细针密线地描述崔樱从无视、到关注、到爱上张小申的全过程，张小申后来带崔樱半夜三更偷入售楼处豪华浴缸里的做爱，张小申将崔樱的名字纹在胸口，都让崔樱再难以摆脱张小申。崔樱敦促张小申参加演员海选，大胆将她穿婚纱与张小申的视频更换了广告内容，结婚后设计改造提升张小申的学习计划，都显现出崔樱对于张小申深沉的爱，却也让崔樱自己一步步陷入了爱情的陷阱。

王彪在长篇小说《冰的罪证》创作中，采取了倒叙和插叙结合的叙事方式，开篇“杀人”交待了张小申将妻子尸体藏匿于阳台浴缸里冰块下，再顺时序地叙述张小申与崔樱从初遇到相恋、从结婚到重塑、从提出离婚到杀妻藏尸的整个过程，其中插入张小申杀妻后上饭店和购物的潇洒消费，插入张小申寄养姨妈家的经历，插入张小申与众多女人的交往经历，插入张小申与阿玛尼女孩的约会，插入张小申寄居姨妈家遭到表姐的欺凌及其复仇，插入张小申带阿玛尼女孩到度蜜月海滨小城游玩，插入张小申做的处理崔樱尸体的三场噩梦，插入崔樱母亲为女儿生日预定蛋糕，插入张小申母亲因癌症回老家开刀。小说倒叙和插叙结合的叙事方式，在怵目惊心的开篇达到引人入胜的目的，从而也让读者思考导致这幕爱情悲剧的原因。王彪在小说中，以十分细腻的心理描写，刻画张小申与崔樱在爱情经历中的心理心态，尤其展现张小申杀妻藏尸后的复杂心理，这成为该长篇小说的特色之一。在刻画张小申、崔樱这两个主角时，小说还勾勒了阿胖、芳芳、三姐、张小申的表姐、阿玛尼女孩等同龄人，还勾勒了崔樱的父母、张小申的父母、张小申的姨妈、姨父等长辈，虽然着笔不多，也颇显个性。

王彪曾经在创作谈《面向灵魂的说话声》中说：“只要想想人的脆弱有时比人的勇敢还要强大，我们就没有理由感到轻松，人的本能，人性的缺陷从另一意义上造就了人类历史，它真切得让谁摸上去都为之颤栗。”⑦王彪的小说创作以灵魂的探究和苦痛的描写为己任，他的创作努力规避说教与概念化，用丰富的生活积累、生动的情节描写、人物独特的性格刻画，感染读者吸引读者启迪读者。王彪的长篇小说《冰的罪证》在张小申、崔樱爱情悲剧的叙写中，透视两性与人性的复杂，关注人的本能，人性的缺陷，让读者都为之颤栗、引起思索。

（作者：杨剑龙，上海市人，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驻院研究员、人文学院二级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上海师范大学文化转型与现代中国创新团队成员。）

注释：

①、王彪《爱是一把刀——代后记》，见王彪《冰的罪证》，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版，第251页。

②、洪治纲《王彪：直面苦难的拯救》，《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3期。

③、王彪《爱是一把刀——代后记》，见王彪《冰的罪证》，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版，第252页。

④、鲁迅《伤逝》，见《鲁迅选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240页。

⑤、陶东风《王彪论》，《文艺争鸣》1997年第1期。

⑥、王彪《爱是一把刀——代后记》，见王彪《冰的罪证》，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版，第251页。

⑦、王彪《面向灵魂的说话声》，《文艺争鸣》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