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锡琛
2022年立冬前一日是个令人悲痛的日子,在这一天,敬爱的曾钊新老师离开了我们!此前虽知晓他已病重住进了ICU病房,却总是希望某天能够出现奇迹,他能够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然而,回天无力,扼腕长叹,潸然泪下!更让人难过的是,由于病房的限制,我最终未能在他病中见上一面,端午那日的探望竟成永诀!此时,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浮现于眼前。我向他奉上特意为他绘制的松鹤图,并阐发画作的寓意:仙鹤屹立于群山之巅和苍松之间,象征着曾老的高风亮节和卓尔不群、高屋建瓴的胸怀与学养。他很高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并与我合影,留下了难忘的镜头。平日去看望曾老师时,总是觉得来日方长,竟然极少与他合影,至为遗憾!这张合影尤其是一份宝贵的永久纪念!
我没有经过专业绘画技能的训练,功力肤浅。但是,从画作的构思到下笔,一笔一画,勾勒点染,都倾注了我对曾老学问文章和道德人格的崇敬之情。先生曾挥毫作“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对联,我料知他喜欢白鹤,于是便构想以松鹤为题作画。这不仅要表现松鹤的长寿吉祥和坚贞高洁,又蕴含着得道之士的寓意,更要体现出曾老师的人格与学问。虽然技粗手拙,难表万一,但曾老师还是领会和接受了我的诚心至情,让我深感快慰。
初识曾老是在1982年11月的全国王船山学术研讨会上,那是一次高规格的船山学术会议,张岱年、冯契、张立文、方克立、方立天、萧箑父、唐名邦、冯天瑜等诸位大师皆莅临会议发表高论,在名家云集的大家之中,曾钊新这位清雅俊朗的中年学者关于船山人性论的论述令人耳目一新,深深地吸引了我。学界朋友告我,曾老师不仅对船山的人性论有深入的研究,而且就人性问题在《哲学研究》上发表过精彩论文,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这种求真的精神和勇气让我平添了肃然起敬之情。而我这位刚出校门的青年教师所作的大会发言也给他留下了良好印象。从此之后,我在多次学术活动中拜访曾老师,闻道讨教,多有启迪。
进入九十年代以来,曾公为中南大学伦理学学科建设构建新的发展规划,在当时全国少有的伦理学硕士点基础上又向博士点发起冲刺。他多方引进师资力量,将我作为中国伦理思想史研究方向的教师引入,并委以伦理学教研室主任的重任。作为一个非伦理学科班出身之人,吾有何德何能堪当此任?阵前受命,心怀惶恐!立誓发奋努力,不负曾公之信任与期待!
在进入中南工业大学之前,我的科研成果主要是道家和王船山思想的专著和论文,而此时此地,我必须调整方向,转而进入中国伦理思想史这个不大熟悉的领域,心中甚为忐忑不安。我曾将自己的第一篇文稿《论王船山对道家伦理思想的扬弃》向曾老师求教,他在百忙中抽空审阅,对拙文予以肯定,亦提出“伦理学的意味还要加强”这一中肯的意见,让我颇有醍醐灌顶之感。那时,学界同仁大多关注儒家伦理思想的研究,成果颇丰。曾老师根据我的研究基础和知识结构,建议我侧重研究被伦理学界所忽略的道家伦理思想,而道家追求的返璞归真、顺应自然等人生旨趣也正为吾心所向往。在曾老师的鼓励和扶持下,我在学术研究的理论殿堂中逐渐登堂入室。
曾老师常常教育我们,学术贵在创新,学者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要有社会责任,要写千古文章,不要人云亦云,少写应景之作。而他自己正是在这方面身体力行的典范!他以独立创新的精神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在伦理学研究中别开生面:引入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心理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吸收西方道德心理研究的成果,将研究道德一般的道德哲学和研究社会角色的行为模式和道德规范的伦理社会学沟通起来,建立起伦理规范、心理承受场、现实生活三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伦理学问题,将道德哲学和心理学相结合,将伦理学理论与社会生活实际紧密相结合,开辟出道德心理学和伦理社会学两个研究方向,为中国的伦理学研究开创了新篇。诚如著名伦理学家、中国伦理学会会长、清华大学教授万俊人所言,曾老师“是国内最早觉识道德心理问题并率先开拓这一研究新高地的伦理学先导”“对于中国的伦理学研究有着毋庸置疑的开创性贡献”“在浴火重生的中国伦理学界划出一线亮丽别致的风景。”
我在研究方向上虽然与曾老师有所不同,但他坚持创新、严谨治学的态度、注重学科交叉、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等研究方法以及紧贴社会生活的治学向度却深刻地影响了我和中南大学哲学系的诸多年轻学者,推动着中南大学的伦理学和哲学研究自拓蹊径,独树一帜!
中国传统哲学和伦理思想原本是实践性、综合性很强的学术形态,特别是道家哲学,更是以修身养性、和政安民、天人相谐为鹞的,并可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生活诸多领域。因此,曾老师倡导并力行的学科交叉、综合创新且深入社会实践的研究路数,特别是他将研究的视角转向人的心理世界,贴近人性、注重道德的心理分析和心理基础等思路,对我研究道家伦理道德思想亦启发甚深。更进一步地说,立足人命,体察人性,契切人心,这何尝不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者们都应当秉持的基本立场呢?
学术界的朋友曾戏称曾老师是湖南伦理学界的道家,表达出对曾老师无所为而为的生活态度的欣赏和肯定。的确,他是一位深契道家风范的学者。他强调,“要敢于面对自我,要认识自我,发现自我,驾驭自我,不可在驱名逐利之中,不可在灯红酒绿之中……当严肃的人生建树遭到冷落之时,绝不应迎合世俗,而应冷静思考,悟出玄妙,坚守圣杯……面对繁华,不致浮躁,保持寂寞,是使心态平静而善悟的表现,寂寞是创造者的宿命,自甘寂寞是创造者的一个必备素质,是智者的高超之道。”“心静而本体现、水清而月影明。悟与静是连在一起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这些认识既道出了一个学者的为学之道,又凸显出一位伦理学家的高洁人格,散发着清净不阿、无所为而为的道德光辉,彰显出道家风骨,更深切时弊,是曾老师为后学留下的又一精神财富!
回想起九十年代时,国内的道学研究颇为冷清,中南工业大学这个工科院校的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缺乏了解,对道家道教文化更是知之不多甚至存有误解。在这种学术环境中,我不免常常生出孤独甚至委屈的情绪。曾老师不仅向相关人士进行解释和介绍,更以他特行独立的求索精神和学术坚守影响和鼓舞着我,为我的研究注入了精神力量。
无数学人的实践也证明,戒除浮躁,不尚荣华,自甘寂寞,保持宁静与淡泊的生活,才能潜心于学术研究,向世界奉上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成果。在浮躁之风甚嚣尘上之时,这些警世之言仍然如黄钟大吕,令人振聋发聩。
曾老师学问博大,在文学、歌唱和音乐等方面亦颇有修养,在书法上更是功力甚深。他的书法遒劲刚毅,大气豪放,收放自如,俊朗脱俗,令我钦佩和羡慕,心中向往能像他那样潇洒地挥毫。我常向他请教书法,将他赐予的墨宝悬挂于居室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如今,他老人家驾鹤西去,睹物思人,令人哀痛!
曾老师对生命有深刻的体悟,他在《人有几条命?》一文中提出:“人有三条命。第一条是生理之命,第二条是政治之命。第三条是伦理之命……伦理之命又叫己命,长短由己。人家让你贫穷,你可以不移;人家让你富贵,你可以不淫;人家给你耍威风,你可以不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得到了口碑,你的生命就在延续。这就叫作‘身后声名无限寿’,是一条不由天、不由人,全由己就可延长或终止的命……趁着脑袋还能思考时,赶紧思考,并力求变为行为,连同思考与行为共同留在历史之中……永远存在下去。就这点来说,我不相信‘死亡’”!
诚哉斯言!在曾老师这里没有死亡!他的生理生命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他的精神生命却与日月同辉,永远地汇入了人类精神文化的长河之中。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曾老师正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寿者”,那些凝聚着深刻哲思和人生智慧、启迪人心的“午后清唱”永远响彻在天地之间,回荡在我们的心中。
来源:红网
作者:吕锡琛
编辑: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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