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奇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一觉醒来,不明觉厉,群里已是春风十里,热情洋溢。儿子儿媳也算计着带俩女娃去哪玩。时光倒流几十年,但凡此时,我的母亲便会将她缝制的童装套在我身上;或者从衣兜掏出几枚硬币,如数家珍般叮嘱:镇上哪家老店的碱面好吃,哪家作坊的蛋糕好香。那时物价和消费水平不高,人民币也很值钱。如果从家里揣上一两米到古镇饮食店,加上两分钱便可兑换一个梅干菜肉包;带上二两米只需三分钱,则可兑换一碗肉丝手擀面。
故乡洞庭,毓秀钟灵。与诸多水乡少年一般,自小以笔为伴,长大以文为业。几年前写过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国学厚重著作等身的青伟先生说是“好文”。父亲社会角色明显,尚不难写。母亲则不然,故而延至今日。倘若健在,实年百岁。属于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与勤苦的小手工业者,历经新旧社会的岁月洗礼,切身感受新旧中国的天壤之别。
母亲良善厚道。母亲生长在多灾多难的旧中国,家境贫寒,缺衣少食,有时随我外祖母出门讨米。吃惯了旧社会的苦,尝到了新社会的甜。故而后来但凡化缘乞讨之人上门,如遇饭点母亲盛上一碗饭菜,米饭未熟则相送一碗米或一点钱。镇上有位丧偶的女老师不会纳鞋,也不善包粽,母亲每年都会包好荷叶粽,纳好花布鞋,送给她。母亲制作的米糕和蒿子粑粑颇有特色,左邻右舍便都有品尝。冬季的洞庭寒风凛冽,寒冷刺骨,却是鱼肥虾壮的捕捞旺季。每年需要大量人手破鱼腌鱼一个月,不发工钱,鱼籽抵薪。乘舟过湖去破鱼的队伍常有母亲的身影。天寒地冻,劳作月余,母亲带回的鱼籽未曾拿到市场换钱,大都挨家挨户送人。
母亲应该不会忘记那个旭日初升的清晨,时令已是深秋,天气不再炎热,阳光照在小镇古旧的门面。上工的母亲踏上那条唯一的麻石街,便被学校厨师的小儿子冲撞倒地,手腕开裂。小朋友吓得脸色发白。母亲忍痛站起来说:小子快走,不用你管,有人来了就会告诉你爹,一顿暴打跑不了。还有一年的冬季,几颗宝石般的星星镶在蓝幽幽的天幕,空中弥漫各家各户溢出的浓浓年味。我们全家围坐火炉,畅享母亲准备月余的“杰作”,一直吃到一更尽,二更起。忽然,户外一片鸡鸣狗吠。全家男女老少出门一问,原来远处一户农家失火,因发现及时,救火得力,亦无人员伤亡。母亲便告诫我们:要善待动物,关爱它们也是关爱自己。多年前,邻乡一对夫妇深夜熟睡,家犬叫了一通,未将两人吵醒,便爬上床头扯咬被子,两人睁眼一瞧,方知家中走水。
母亲妙手持家。与大多数既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的中国传统妇女一样,母亲既做工也做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一方面与父亲在服装社同工同酬,同出同归,一道挣钱,一同养家。均是一把剪刀一把尺,一台机子一熨斗。无论平民的粗布抑或富裕人家的绸缎,均在父母二月春风般的裁剪与缝制中如繁花盛开,妥帖耐看。另一方面,与专职务工按劳取酬的父亲不一样,母亲每日收工归来,重又拾起家务。先是一日三餐,从买菜、煮饭、炒菜到收捡、洗刷、清扫,母亲一人包干,不让儿女插手。家里虽显局促,家私略显寒碜,然而在母亲早晚不停地打理下变得一尘不染,光洁照人。接着是全家人的四季衣物,从浆洗、晾晒到熨烫、缝补,亦是母亲亲历亲为。父亲和儿女们上班上学,衣服虽然朴素无华,却总是清清爽爽、熨式熨帖。然后是早中晚三顿的菜肴与烹饪。小镇的形成其实是沙渚围田,渐兴村落,户有数百,人有数千。久而久之渐离浩瀚洞庭,终成内陆腹地。虽也水草丰茂,落英缤纷,但物产不甚丰裕,生活倒也俭朴。故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母亲总是轮流制作各式时令腌菜,摆弄若干黑釉老坛。比如以豆角、青椒、黄豆、刀豆,有时加上茄子为成分腌制的“和菜”,此菜炒肉、炖鱼是为绝配,堪称绝味。比如腌制剁椒腐乳、剁椒萝卜、剁椒刀豆、剁椒麦酱等剁椒等列。比如过年备制年货,像烟熏腊鱼、腊肉、腊肠,打糍粑、拍甜酒、蒸发肉,从头到尾,都是母亲独自秘制。凡此种种,吃起来口舌飘香,想起来回味绵长。此外,母亲在老屋的四方天井里养了几只老鸭,目的明确,守望鸭蛋。在屋后搭一个竹棚,喂一头年猪,用途单一,岁末过年。总之,兄弟姊妹从小到大虽无大鱼大肉,但顿顿吃得饱;从冬到春虽无绫罗绸缎,却也个个穿得暖。
母亲刚正豪迈。有乡党说,烟波浩淼的数百里洞庭,舟船是人们行走的鞋子,曲桥是系洲生存的绳子,小镇自从有了一座钢筋水泥天桥,这州子便更为固化了。而这座人行天桥白天匆匆过客,夜晚熙熙纳凉。一个河风习习莲叶田田的夏夜,月亮升腾,月光普照,桥下运河与周边池塘泻满一层晶莹的水银。几个初中同学相约桥上,闲聊人生,漫谈理想,职业规划多是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而我这个班上墙报组长想当画家。次日一进教室,班长招呼开会,全班批评我的“成名成家”思想。正当班主任旁征博引慷慨陈词之际,教室门被推开了,进来的竟是我的母亲。正当我惊叹小镇不仅迷你袖珍而且消息灵通之时,母亲理直气壮道:成名成家对不对不归我管,可是邻居潘老先生是中医名家,十里八乡的百姓奔走相告,慕名而来,逢年过节干部登门,嘘寒问暖,这算不算出了名成了家。从县立一中下派的大学文科毕业的班主任瞠目结舌,班会随之偃旗卧鼓。
母亲酷爱看戏。小镇上唯一的剧院其实只是一个仅可容纳两三百人的小礼堂,兼放电影、演大戏、开大会等多种功能于一体,一个一米高的水泥台子既做主席台又做小舞台。剧院只要唱戏,不管是花鼓戏还是样板戏,无论是省城剧团或是县里花鼓剧团,母亲总是不塌场,属于真拥趸,且与售票的闺蜜约定,固定预留第五排正中央的座位,除非母亲提前告之当日有事,这个票位方才外卖。那一年的一个冬夜,柔美的月光一如既往地倾泻在剧院这栋古镇地标性建筑的屋顶,屋里正蕴藏着一个强劲闹腾的世界,台下坐着小镇居民和公社社员,台上俊男靓女,高腔喧嚣,筋斗翻滚,灯火明灭。突然,剧院不知何故起火。满屋子轰然一下人挤人,往外冲。那晚三姐这个小戏迷也跟着去了,母亲背着三姐撞撞跌跌,左冲右突,终于被汹涌的人流裹挟而出。娘俩回家一看,母亲全身湿透,腿上几处淤青。
母亲大戏小戏、文戏武戏都爱看,大到上面巡演下来的名角,小到镇上由我哥哥姐姐担纲的文艺宣传队。儿时大我十几、二十岁的哥哥姐姐能歌善舞,是当地的帅哥美女,也是时兴的样板戏角儿。只要是他们上台,母亲总会早早到场,端坐中央,全神贯注,叫好捧场。回家则戏说我是“扯树辣椒”“秋南瓜”,意思是摘剩的“歪瓜裂枣”,卖相不佳。当然这不妨碍兄弟姊妹中母亲最疼我这个老幺。多年以后,我临摹过一湘籍国画大师的一幅《鼠》,落的边款是:我丑但是我妈喜欢。
母亲崇文重教。当时的古镇风俗淳厚,工商耕读,人满三千,百匠俱全,俨有太古遗风。我的父母虽于一处务工,一同养家糊口,但两老的工薪用途不同。父亲喜爱“深挖洞、广积粮”,即家中桶里的米、缸里的油和窖里的煤归他包圆,子女学费及其他开销则由母亲负担。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虽只读书两年,却极具眼光。以务工为本,以读书为要,是母亲以她几十年坚守印证的家族信条。如今八十岁的大哥当年想读初中,母亲当时是全职家庭主妇,全家仅靠父亲微薄收入维系,况且镇上乃至县城均无中学。然而母亲坚持送老大到更远的市里读书,为筹学费把家中地板全部撬卖。到了比大哥小八岁的二姐上学,国家适逢三年困难时期,镇上女孩一般小学毕业便进社当学徒,男孩则到工地打小工。而母亲态度果决,又一次坚持将二姐送到市里读中专。轮到三姐,国家与家庭各方面有了改善,镇上也兴办中学,再也不用风雨洞庭外出求学。读中学的三姐放学后或星期天,也想与同学一样,通过编芦席、踩麻绒、刮柳条和剥湘莲,或者到社里缝衣扣来赚学费补家用。母亲则对三姐说,且不论年纪是否童工,这也不是你现在要想的,更不是你要做的,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几日前,荷叶盛开,满河荷香。回老家喝侄孙的喜酒时,我们四个兄弟姊妹聚到一起,对母亲在子女读书上一贯的开明、眼界和付出,记忆犹新,心存感怀。喜宴曲终人散后,我独自驱车来到洞庭湖畔的父母合葬墓前,燃着炮仗,焚烧香烛。极目远眺,蓝天碧水,帆影点点,分不清天边到底是白云还是浪花。回望静静的陵园,无声的墓碑,想起如果没有母亲一如既往地坚持,没有高中毕业后也到当年哥哥姐姐求学的市里补习一年,我的人生之路无疑又是一番模样。
母亲多宠老幺。天刚擦黑,暮色朦胧。古镇运河两岸泊着大小船只,稀疏的渔火随着微波摇曳,老街两边的店铺陆续扯亮电灯。母亲牵着我的手,踏着浅浅的亮光,漫步在长长的青石街上。不消说,便知要去街尾的沈家串门。这也是在几个子女中母亲对我的格外“照顾”。儿时可供选择的乐事不多,跟着母亲串门访友算是一件。沈家与我家交集多情谊深,母亲与沈氏奶奶是忘年交,沈家儿媳与我父母是同事,沈家独孙与我姐是同学。虽未进门,亦可想而知,沈家精美的红木茶几上有一堆零食,闪着包浆光泽和镶着青花瓷片的长条案椅上摆着一条薄毯。零食是给我“磨牙”的,薄毯是我打瞌睡时披盖的。
那天是星期日,天空格外蓝,天庭格外高。大雁仿佛从云朵的怀里钻出来,徐徐滑行在秋水长天之间,写下“人”字或“一”字。我与一群一年级小伙伴一边追着雁阵,一边喊着“飞一字、飞人字”的童谣,从光滑的麻石街道跑过。经过镇中心的大饭庄,便进门讨水喝。但见经理伯伯也是沈家奶奶的儿子拿着画笔,站在桌旁,东瞅瞅,西望望,就是不肯下笔。我望着沈伯说,我来?沈伯知道我爱写写画画,便将画笔递给我。过了一会,一幅时事宣传的墙报刊头跃然纸上。沈伯连说好,要我明早来吃面。次日早晨,我到了镇上这家规模、口味和生意极好的饭庄,忙着的沈伯跟我打过招呼又忙去了。过了一阵,转回来的沈伯见我还在,突然一拍后脑,对着厨司连喊两声:下面,下面!母亲得知后笑笑:想吃面,跟娘讲。现在想想,次日去吃面,应该算是履行口头契约。
父母的作息时间有点与众不同,一般每日劳作至凌晨三、四点钟才收工回家。大哥二姐出去早,我和三姐年纪小,晚上在家有些怕。母亲就让我俩跟着去社里,困了便睡在裁衣的案板上,睡熟了父母一人抱一个送回家,然后再去加班。冬天呢,母亲先用火炉将被子烤热,然后让我们钻进被窝。夏天呢,母亲先用一桶桶河水将屋后地坪浇湿降温,再将竹板床搭在长条椅上,姐弟一人睡一头,母亲坐在旁边一边摇扇一边闲聊。等到睡着后,又把我俩抱进屋。有一次,父母凌晨收工回家没有见到我,于是满世界找人,母亲最后在服装社配给她的衣柜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的老幺。
母爱如水,千古长流。
2023年6月1日于望城绮丽居
来源:红网
作者:福奇
编辑:王凌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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