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火龙舞”第七代传承人尹国军带领团队表演。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刘放明 实习生 岳晓涵 湘潭报道
今年元宵节,尹国军闲得发慌。
这是他20年来第一次在这个时候闲,因为湘潭“火龙舞”在元宵节无法“出灯”,以至于他当晚跑到株洲看当地人“舞龙”解闷。作为湘潭“火龙舞”第七代传承人,无论哪种休闲方式,都无法掩盖他的失落与不甘。
“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是湘潭老一辈流传的话,显示出元宵节晚上“火龙”的重要性。这天晚上,舞龙队会挨家挨户表演,把“火龙”的祥瑞之气送进村民家,因为古人认为“火龙”飞腾,能保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如今,古人的这种信奉转化成了美好的祝福,“火龙”也作为民俗文化的象征、民间文艺的载体被保留了下来。有着140多年历史的湘潭“火龙舞”作为流传于岳塘区荷塘街道竹埠村一带的特色龙舞,在2016年被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有着丰富精神文化内涵的传统民俗活动,为何突然在今年元宵节沉寂了?近日,郁闷了近两个月的尹国军,向红网时刻新闻记者讲叙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湘潭“火龙舞”以72种玩法表达72个故事。(杨力田 摄)
传统:“火龙”祈福传百年
湘潭“火龙舞”的存在与发展,与其所在地理位置和经济环境息息相关。
竹埠港曾是湘江在湘潭境内的一个重要码头,由于商业相对发达,在历史上形成了一条长约500米的商业街道。作为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吉祥如意为美好愿望的一项群众性活动,“火龙舞”受到村民、商铺以及船家的欢迎,人流密集的码头和集市就为其提供了生存与发展的土壤。
湘潭“火龙舞”的主要活动为一年两次,包括正月十五的“上元灯”和六月初六的“禾花灯”。
在春节期间,从正月初八到正月十四,湘潭“火龙舞”是白天“出灯”。在“接灯”时,主家会放起鞭炮以示欢迎,并拿出糖果、香烟招待队员。表演完后,主家还会给舞龙队送上红包图个吉利,红包大小由主家决定。在“辞灯”时,主家会再放上一挂鞭炮,以示恭送。
到了正月十五的傍晚,湘潭“火龙舞”有个“起猖”仪式,此时会将“龙”内部的油纸捻子点着,使其成为“火龙”。仪式之后,队伍就在本村挨家挨户舞龙,期待将“火龙”的祥瑞之气送进村民家中。村民们自然热情相迎,早早备好红枣、糖果来招呼舞龙队员,再相互报上几句吉祥话,以示敬意,但没人给红包。
农历六月初六是传统的“天赐节”,意为祈愿天地赐与稻谷丰收。这天晚上的“禾花灯”有“神灯下凡保五谷,神狮下凡保太平”的说法,人们期待以这种在田间地头舞动“火龙”的形式驱除虫害,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天晚上,人们会看到一条“腾空飞起”的“火龙”,在田间地头和乡间小径穿梭游弋,所经之处火花四溅,夜空如昼,锣鼓喧嚣,场面热闹而壮观。
一百多年来,湘潭“火龙舞”已成为当地村民的主要文化活动之一,也是春节期间“年味”的主要象征。
“非遗”进校园活动中,尹国军让学生感受舞龙的技巧。(杨力田 摄)
无奈:人手不足“出灯”难
湘潭“火龙舞”由“起猖”“行龙”“入户”“收猖”一套完整的程式组成。在尹国军的眼里,要完成这样一套完整流程,必须要一个默契配合的团队合作。
“火龙”由龙头、龙身、龙尾三部分组成,共计9节,形成了由人掌控的9个“把子”。舞“火龙”是一项劳动强度极大的体力活,一晚下来需要多人进行轮换,单“龙头”就起码需要3个人轮着舞。
除此之外,完整的湘潭“火龙舞”还有由9人组成的民乐队。另外,“狮子”、牌灯、“龙珠”各2人,还有4位带队的“亮壳子”。“出灯一次,最少需要36人。”尹国军说。
由于体力消耗大,意味着“把子”上的队员宜少不宜老,年龄尽量不超过30岁。但是,在2022年正月十五参与“出灯”的很多队员就已经超龄了。“付春山和丁晓林都是60多岁了,去年还在舞‘把子’,就连70多岁的第六代传承人宋国林都还在跟着跑,看着都揪心……”尹国军预感今年的队伍更难召集。
2023年春节前,为了让老队友提前预留“出灯”的时间,尹国军从腊月二十五就开始逐个电话邀约。很快,他的预感灵验了——直到正月初八,仅有4位队员答应参与。“连‘把子’上的12个人都凑不齐,活动根本没法开展。”他说。
就这样,一场持续了一百多年的传统文化活动,在2023年春节陡然静默了。
湘潭“火龙舞”走进窑湾历史文化街区。(杨力田 摄)
原因:“传承”“养家”难两全
往日的队友为什么不再参与?尹国军一句“他们也身不由己”道出了队员们的无奈。
从2014年开始,已经成为化工污染区的竹埠港地区得到全面治理,化工企业和当年的商铺、住宅也相继拆除,村民陆续住进环境优越的居民小区。
“村里拆迁后,不但务农的人少了,连住户都寥寥无几。”尹国军介绍,春节前后都是农村的农闲时节,而进城打工的人却没有这个时间优势,这是他召集队员遇到的主要问题。
在尹国军这次联系的几名老队员中,尹俊和尹鑫是一对30来岁的双胞胎兄弟,也是尹国军最为看好的团队力量。但两人都已成家立业,目前在一家企业当数控工人,而且正月十五之前就已经开工,在定员定岗的企业上班,要请假是件很麻烦的事。
今年40岁的蒋侠义是第八代传承人,在株洲上班,也很难实现“时间自由”;尹升对“火龙舞”很感兴趣,30来岁的年纪也是“把子”上的好手,但养育两个孩子、赡养父母和岳父岳母的重担都压在了夫妻俩身上,“挣不到钱的事,没法干”。
这些年,尹国军也想方设法扩大队伍规模,优化年龄结构,但一直收效甚微。“火龙舞需要年轻人,其实中学生和大学生是最佳人选。”他说,但现在初高中生的学习任务都很重,很难得到家长的支持。2021年,由尹国军联系牵线,市相关部门通过专家评审,确定了市内一所大专院校为“传承基地”,但诸多原因导致“基地”作用无法发挥。
在尹国军看来,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单是正月十五晚上的火龙,就需要耗费20斤左右的上等茶油……”他坦言,包括几十名队员的晚餐,一个晚上最少需要花费1.6万元。而平常,这些费用都是在正月初八至正月十四的白天,通过主家给舞龙队的红包积攒下来的。以往晚上“收猖”后,除去所有开支,尹国军会将剩下的钱就作为补助发放给每一个队员,“有多少就发多少。即使不多,队员们也不会有意见。”
针对“非遗”传承项目,“虽然上面也有一定的费用拨付下来,但对于传承活动的开展来说,这些费用是远远不够的。”尹国军介绍,前几年的活动开展基本是在亏钱运作,“我是传承人,担子在我身上,只要有人参与,即使贴钱,我也不会放弃。”
尹国军培训学员。
需求:百姓“望灯”盼“年味”
虽然,尹国军所在的竹埠村由于拆迁,舞龙队员们都人散了,“接龙”的氛围也不复存在,湘潭“火龙舞”似乎逐渐失去了生存空间。但在百姓心中,这并不意味着“火龙舞”可有可无。
“村里仅有的几户村民,每年春节都盼望着舞龙队伍。”尹国军说,今年几次碰到这些人,都让他这位湘潭“火龙舞”的“话事人”尴尬不已。
“舞龙灯”的社会接纳度到底如何?还有没有人愿意在春节期间“接灯”?带着这些疑问,记者随机访问了多位居民和企业主。
“现在过年都没有气氛了,感觉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岳塘区红旗商贸城建材市场经营防水材料的谭锦红是一位“80后”,谈及“年味”感触颇深。“我们小时候,一到过年就有舞龙、舞狮的队伍挨家挨户走,后面跟满了讨彩头、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他回忆说,“主家给的红包不限大小,意思到了就行。重要的是,这种热闹喜庆的气氛,能一直持续到春节后很长一段时间。”
谭锦红认为,春节舞龙是一种文化现象,更是一种集体性的文体活动,能够增强村社居民凝聚力,促进和谐。“这种活动在经济日益繁荣的今天,反而几乎看不到了!”他说,“优秀传统文化不能丢失,如果有本地大规模、公益性的舞龙队伍,作为生意人,我是欢迎的。”
对于“在春节期间是否愿意接待‘火龙舞’”的问题,湘潭东方名苑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胡翅翔的态度也是肯定的。他说,一方面,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所有人尊重和支持;另一方面,能在春节期间给业主提供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氛围,为居民增添欢乐祥和的“年味”,何乐而不为?
在近十位受访者中,无一例外地支持湘潭“火龙舞”的传承和开展活动。
农历六月初六的“禾花灯”。(杨力田 摄)
执着:多点发力续传承
虽然沮丧,但尹国军这两个月并没有“躺平”。
他一方面积极与岳塘区文化馆沟通,希望能将传承的地域范围扩大到荷塘街道甚至整个岳塘区,减少因部分村落的消失对传承活动开展的影响。
另一方面,尹国军也向街道办事处提出了“政府牵头”的申请,希望能在不需要资金投入的前提下,开辟一个开展传承活动的场地。“这样既可以解决器材存放和龙舞练习的场地问题,也更能得到社会的重视。”他说。
除此之外,尹国军还走访了全市很多高中和中职学校,希望能将湘潭“火龙舞”作为一堂兴趣课程,在青少年群体中开枝散叶,永续传承。
“火龙舞”的表演,有“摇钱树”“满堂红”“仙人打网”“四郎回国”“双龙出洞”等72个民间故事,通过不同的表演动作表达不同的故事内容,这是“火龙舞”队员在掌握基本技能后需要集体学习的动作。
目前,尹国军也在着手准备制作有关音、视频资料,希望能把这72个民间故事的表演动作完整记录下来。他说:“如果这个工作做好了,等我有一天舞不动了,想学的人就有范本。”
“这应该是100多年来第一次因为人手问题放弃‘出灯’。”从儿童时期跟着队伍一路看热闹,到举龙珠、举牌灯,到15岁正式“上把子”,再到上世纪90年代末接过团队负责人的担子,今年53岁的尹国军在无奈的同时,也激发出他的斗志,“我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湘潭“火龙舞”在湘潭非遗中心表演。(杨力田 摄)
出路:文化生态是关键
“非遗”技艺的背后,总是叠加着时间、收益与流变的三重要素。
据人社部公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显示,目前我国总职业数达到1636个,囊括常规性与小众化职业,不再局限于面朝黄土背朝天、凭借传统手艺吃饭的单一境况,年轻人有了更多元的选择与发展空间。
“传统手艺需要一定的时间积累,三年入门,六年成材。”网友@小东西认为,传统技艺传承的“沉没成本”太高,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沉下心、俯下身学习和操演“火龙舞”这项技艺。他说,短时间内很难看到回报“怕是空欢喜一场”,单纯“为爱发电”是一件很难的事。
2000年出生的方建民是古代文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他对民俗方面的事物很感兴趣。“虽然我喜欢逢年过节‘舞龙’的热闹氛围,但它的形式和内容太过守旧了,赶不上潮流。”他表示,“非遗”技艺的传承不应局限于形式本身,在坚守文化底蕴的同时,想要向年轻人伸出“橄榄枝”,就需要随时代流变更新,不断创新表现形式和传播方式,这或许是一条可预见的“阳光大道”。
就湘潭“火龙舞”的传承路该如何走,湘潭大学艺术学院“传依”非遗研究中心副主任左迎颖表示“文化生态是关键”。
她认为,就很多“非遗”项目来说,目前面临最大的问题依然是代际传承的问题。“为什么要接班”“什么样的人来接班”以及“如何接班”是“新非遗保护时期”亟需解决的问题。
“对于‘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和利用,我觉得需要一案一议。对于那些具备了转换成当下的产品和服务的项目来说,应该要充分发挥它的自我造血能力。”左迎颖表示,湘潭的“非遗”保护和传承工作可圈可点,但湘潭“火龙舞”是一个民间群体性传承项目,其传承与发展需要良好的文化生态。
“在保护好文化生态的基础上,传承人其实可以尝试去做一些传承方式及路径的创新,比如适度融入商业化的运作模式,依托新技术转换成新产品、新服务。”左迎颖说,以商业运作促进“非遗”传承的成功案例有很多,“但这对于新一代传承人综合素养的提升,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湘潭有关部门对于“火龙舞”的保护和传承长期持积极态度,在其“申遗”成功之后还成立了湘潭“火龙舞”非遗保护工作小组,进一步加强了保护力度。对于目前遇到的困难,岳塘区文化馆负责人表示,在符合政策且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将全力支持湘潭“火龙舞”的传承保护工作。
来源:红网湘潭站
作者:刘 放 明、岳 晓 涵
编辑:凌雨晴-湘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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