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动能论是方法论，更是认识论。当前，我们呼唤激发经济增长的强大动能，告别“醒着的睡着的人”这一乏力的状态，尤其需要我们对激发动能、创造动能、调控动能等作出新的判断、形成新的认知、采取新的举措。

在2025年湖南省两会召开之际，红网时刻新闻联手新湘评论推出系列高端访谈《动能湘对论》，通过专访京湘两地的重量级专家，以“从北京看湖南”和“从湖南看湖南”的多维视角，为全省经济社会发展建言献策。

《动能湘对论》既是湖南发展的策论，也是思想激荡的火种。辑录京湘学者哲思，联动两会会场内外。今起推出第一组，聚焦企业与产业，对话的专家分别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张文魁和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李琳。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刘志雄 北京报道

企业是经济的基本细胞，上达庙堂，下连百姓。企业也是每年两会的重要关注点。

作为企业发展领域的专家，张文魁近年来特别关注新兴经济体和民营经济的增长机制，其研究成果在相关政策制定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张文魁身上有着强烈的湖湘气息、湖湘情怀。他是湖南衡阳人，曾求学于湖南大学，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还在长沙的企业工作过。

无论是中车、三一、中联重科等传统优势企业，还是茶颜悦色等网红品牌，张文魁都有所关注。他对湖南的建言，也是从他长期研究的企业发展这个关键点切入的。

【要打破“内卷式”竞争】

红网时刻新闻：湖南正在建设“4×4”现代化产业体系，这些年来，产业和企业的培育都取得了长足的成绩。但是，也有难题需要破解，比如一些大型企业盈利能力不强，一些行业龙头的利润率不到10%。您长期研究企业发展，在您看来，这个难题应如何破解？

张文魁：企业的盈利能力，是衡量产品是否优异、技术是否过硬、管理是否得当、创新是否见效的最可靠和最可信的评价指标之一。

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为何能突破20000点？美股为何长线走高？就是因为美国有一批盈利能力较强、发展后劲较足的上市企业。

我国提出要活跃资本市场，但如果缺乏一批具有较强盈利能力和发展后劲的上市企业作支撑，股指怎么上得来？怎么进入良性循环？

湖南本土企业，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大约十年前，湖南有一批企业的发展，让人印象深刻。这些年，与一些“跑得快”的省份相比，湖南的主导性企业的后劲有待提升，而且新兴的“后浪”企业还不够多。

湖南金融中心。

从中部来看，湖南与湖北的GDP差距在拉大，安徽的人均GDP已经超过湖南，要有紧迫感。

红网时刻新闻：您认为，如何才能提升企业的发展后劲？

张文魁：湖南的部分本土企业，之所以存在发展后劲不足的情况，一方面，从产品层面来看，就是产品的复杂度和创新度不足。当然，这也不单是湖南企业需要破解的问题。

我曾做过一些研究，发现产品复杂度或创新度越高，就越不容易被模仿和被迫搞“内卷式”竞争，其价格就越坚挺，从而盈利能力通常更高，并维持良性循环。这就是“护城河”。

湖南本土企业在这方面还有待努力。我觉得企业要提升利润率、增强发展后劲，就必须打破“内卷式”竞争。因为越是内卷，越没有足够多的利润来投入研发，质量和创新提不上去，利润就会越薄，就会进入恶性循环。

湘江新区航拍图。

另一方面，从企业发展生态层面来看，湖南的不同企业之间、企业与市场之间、企业与政府之间，有待形成更好的生态。

譬如，国内一些省份，企业与政府、与资本市场对接得比较好，产业链也打造得比较好，并且他们正在不断使劲。

【好的营商环境不必靠“做人技巧”】

红网时刻新闻：看来，湖南本土企业要增强发展后劲，不仅需要企业自身多加努力，也需要政府构筑良好政策。湖南的各级政府，应该如何优化政策？

张文魁：我觉得，湖南各级政府需要在优化营商环境上，下更大的气力。优化营商环境是实打实的事，而不是开开会、发发文就行了。

经济有起有落，财政有松有紧。在财力吃紧的时候，才真正考验营商环境，大家财政都好的时候，看不出来。

在我们的调研中发现，畅通的投诉渠道和反馈机制，对于优化营商环境非常重要。大企业都有领导点对点服务，但营商环境好不好，真正的评价者是千千万万的中小企业。

中小企业千千万万，碰到的问题五花八门，它们没什么机会和领导接触，因此，有没有畅通的投诉渠道，这个渠道能不能通达政府重要部门和重要领导，这很重要。

这方面，有些沿海地区做得比较好，无论是通过工商联还是其他渠道，中小企业的问题能得到重视和反馈，尤其是经常性的、普遍性的投诉问题，就要从制度上、机制上化解。

娄底经开区薄板深加工产业园。（图源：娄底经开区）

真正好的营商环境，不用靠民营企业家做人的技巧来获得发展机会。

我们印象中，一些民营企业家，既为人低调，又会来事，既能打市场，又能搞创新。但这样的企业家毕竟只是极少数。对多数企业家，不能这样要求他们。我想，我们需要的营商环境，就是民营企业家能够心无旁骛经营好企业，无需靠做人的技巧来获得资源和机会。

【锻造主导性企业永远都不晚】

红网时刻新闻：按照您近几年的一个观点，主导性企业是经济稳增长的“踏板”。不过在今天这样的市场竞争情况下，似乎市场份额都已被瓜分，现在锻造主导性企业还现实吗？

张文魁：湖南不要觉得错过了机会，锻造主导性企业永远都不晚。例如英伟达、小米，十几年前，都还不是主导性企业，但现在没人能忽视它们。

当然，主导性企业不是事先定好的冠军。真正的主导性企业是在市场中竞争出来的，而且我说过，外向竞争最容易催生主导性企业。

既然主导性企业是竞争中出现的，那么政府为什么还要重视？至少有一个因素，值得政府考虑。这就是政府会制订5年规划，如果5年规划可以让更多企业去对接，并且有着合理、合适的对接机制，那么就有利于形成良好发展生态，这无疑有利于主导性企业的锻造。

位于长沙经开区的三一重工18号工厂。（图源：三一集团）

今年，国家和各省份都将开始研究“十五五”规划，湖南在考虑“十五五”规划时，我建议少去规划主导性产业，多考虑如何锻造主导性企业。

因为具体哪个产业能成为主导，不是政府算出来的，而是市场选出来的。

以小米为例，十年前，你会觉得小米是汽车企业吗？当时大家的印象里，小米就是生产手机、智能音箱等，卖到东南亚，还觉得它是低端品牌。这就说明，主导性企业比主导性产业更靠谱。主导性产业是什么？这个事情要让市场去选择，交给企业家、投资家去做。

未来五年，如果湖南能够发展出一些新的主导性企业，特别是生态型的主导性企业，完全有可能打造出新的增长极。

【识别主导性企业有两个特征】

红网时刻新闻：您认为，什么样的企业可能会成为未来的主导性企业？

张文魁：一些地方政府可能会认为，把现有龙头企业作为主导性企业来培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容易出成果。

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主导性企业是竞争的结果，而不是一开始就选好的冠军。但是，主导性企业也有迹可循，譬如主导性企业在种子阶段有些特征，我把它归纳为“双快”——营业收入增长快、生产率增长速度快。

比亚迪生产车间。（图源：雨花区委宣传部）

湖南本地应该也有类似的企业，不要看现在体量小，如果有“双快”特征，就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主导性企业。

当然还可以去引进外地的“双快”企业，包括湘籍人士经营的“双快”企业。湖南不是正在开展“湘商回归”吗，这个就很好。只要有良好的营商环境，有真正心无旁骛做企业的优秀企业家，一定能出一批好企业。

红网时刻新闻：还有别的建议吗?

张文魁：此外，湖南需要帮助企业更多地利用金融资源，包括与资本市场的对接。湖南企业与资本市场的对接，还有更多潜力可挖。

首先就是对本地资本的利用程度有待加强，湖南存在资本外流的现象，也就是说，本地的资本资源没有充分利用，所以需要思考怎么挖掘本地资本市场的潜力。

当然，湖南也需要大力利用外地资本，我认为，需要机制创新，引进外地的资本机构，到湖南形成科创基金、产业基金扎堆的小气候。湖南可以引入更多的风险资本和耐心资本，本地的产业投资基金也应发挥更大作用。

郴州资兴市东江湖大数据产业园。

在此基础上，湖南可以加强锻造本地的主导性企业，以及培育一些未来产业的种子选手。这样，就有可能在中部地区形成资本加产业“比翼齐飞”的局面。

【湖南可以带头把情绪经济搞起来】

红网时刻新闻：有一个问题向您请教，有一个现象，就是湖南现在的几个有影响力、有竞争力的行业，大都是B端（企业Business）品牌。湖南为什么缺少C端（consumer，消费品）品牌和相应的行业？

张文魁：其实改革开放初期，湖南也有些有名的C端品牌和相应产业，比如韶峰电视机、中意冰箱、松鹤自行车等，后来都被沿海的企业超越了。湖南经济发展的下一步，在C端工业仍然有机会。

特别是湖南有着6500多万常住人口，有着较强的消费力，这是一个战略性资源。

湖南有这么大的内需资源，湖南要思考如何把它变成促进C端工业增长的杠杆。而且，湖南有着良好的工业基础，毗邻珠三角，离长三角也不远，这是湖南的优势。

湖南可以把这块短板补上，B端C端双向发力，湖南的实体经济发展就能有新局面。

长沙市五一商圈游人如织。（石亮/摄）

红网时刻新闻：2025年已经来临，您对湖南经济发展什么期待？

张文魁：就目前而言，相对来说，湖南人的情绪似乎更乐观一些。湖南2024年消费增速居全国前列，就是印证。

这个乐观积极的情绪，对提升湖南经济活跃度、为“十五五”开启希望之门很重要。

经济很多时候就是情绪刺激。包括像打铁花、迎财神等民俗活动，歌舞厅、夜生活等一些娱乐活动，都可以把情绪经济搞起来。政府要花小钱，把民俗氛围、民间情绪搞得乐观积极，也让外地人也来湖南消费。

现在许多年轻人追求情绪价值。茶颜悦色就是情绪经济学的例子，湖南有这方面的基础底蕴，要在全国带头把情绪经济搞起来。

春节要来了，期待南岳庙会，橘子洲的相关表演，以及郴州、永州、张家界等地的民俗活动，都要搞起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活跃气氛。

【经营企业同样是经世致用】

红网时刻新闻：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有人认为，湖南人会打仗、会读书，但不太善于搞企业，所以湖南难出大企业、难出大企业家，这与湖湘文化有关。您如何看待这种认识？

张文魁：的确，与沿海地区相比，湖南的大企业、大企业家偏少。就我接触过的各地人群而言，湖南人的政治情结远远浓于经济情结。我认为，湖湘文化应该推陈出新。

一说起湖湘文化，很多人还停留在农耕时代的文化传统，把湖南的耕读文化理解为出将入相的前奏。

百余年来，湖湘文化的典型传承者，基本上都是军事家、政治家。但在和平发展的年代，哪些人才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可以说，农耕时代的这种湖湘文化，与现代工商文明已经很难适应了。很多湖南人很有本事，但并不把搞企业当作一件很荣耀的事情。这样的文化精神会影响人的行为和资源投放。

洪江古商城见证着洪商创造的辉煌。

湖湘文化如何推陈出新？就是家国情怀和担当意识不能丢，吃苦耐劳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不能丢，但对经世致用要赋予新内涵，在和平发展年代，在工商文明时代，经营企业就是最大的经世，服务用户就是最大的致用。

这样才会有新湖湘文化，才更有利于促进湖南的繁荣与发展，才能对国家作出新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