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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抗战:“民间忠勇”任霁初之死

来源:红网 作者:王欢 编辑:刘飞越 2015-08-30 08:5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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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国民政府国防部新闻局《七七抗战史迹专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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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1946年国民政府国防部新闻局《七七抗战史迹专册》,关于湖南数据是不完全统计。

  “我父亲从外地逃难回来,来到这山坡上,先是找到曾祖父的一双鞋,一件旧布袍子,一双白袜子,他一路路找过去,痛哭流涕。”隔着新墙河,任凯鹏说。

  那个带领乡邻给抗日将士们端茶送水、修挖工事的晚清老贡生任霁初,最终死在了敌人的枪炮之下。牺牲时他“拳头紧握,嘴唇张开”,“好似在喊口号”。

  显然,有另一种记忆,属于某些个体。它区别于宏大的集体记忆,细微、琐碎,却有火石般的光芒,足以让个人背负、铭记一生。

  也经由这种记忆,我们找到了历史幽暗处更多被忽略的碎片。

  在那场波澜壮阔、硝烟弥漫的杀戮中,很多与老贡生相似的身影倒下了。他们不是战士,没有一官半职,他们原本可以和中国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一样,信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信条,暂时离开这战火——回头再过他们的安生日子就行了。他们是抗战为国死难的民众代表,其中34位1946年受到国民政府表彰。据不完全统计,这34人中,湖南就有8人。

  他们原本是离战争遥远的一群人。但,“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吧”,他们曾说。

  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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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长筒白袜子的晚清拔贡

  和牺牲的士兵相比,这些“特殊忠勇”民众似乎有些落寞。

  8月26日,湖南岳阳。天晴,烈日灼心。

  任凯鹏带我们去寻访曾祖父的牺牲之地。

  汽车从岳阳县城出发,四十分钟后来到该县甘田乡港口村。不远处是大云山,在地壳隆起的顶点,雄踞湘鄂赣边境的幕阜山隐约可见。港口村像一枚纽扣似的扣在云水之间。

  因港口村地处筻口、杨林、公田、甘田4个乡镇的交界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抗日战争时期,也不例外。

  村庄偏僻处,一条长约一公里的陡峭山路直通山顶。山坡上尽是碎石,两边有高过人腰的灌木丛。任凯鹏说,当年的树木比现在茂盛高大得多,最粗壮的树两个人合抱不过来,“村民们接济抗日官兵,可谓披荆斩棘,吃了不少苦头。”

  8月的新墙河,水面并不宽阔。就地形而言,河北岸是丘陵、低冈,河南岸,有一段平整的河滩。

  自1938年11月岳阳、临湘被日军盘踞,新墙河北岸、南岸就分别称为湖南第九战区防卫长沙及更南地区的“前进据点”与“第一线阵地”。当年,这条河流长达80余公里的沿岸,均有中国守军严防。

  在一处高坡上,任凯鹏停了下来,指着地面说,“当年,曾祖父的尸首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当时)村里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已经没有人了。日本兵在这里打了七天七夜。我父亲从外地逃难回来,来到这山坡上,先是找到祖父的一双鞋,一件旧布袍子,一双白袜子。”

  经由这双“白袜子”,年届70的任霁初的尸首得以在山坡上寻见。任凯鹏说,“曾祖父是前清官员,特别洁身自好,整个村只有他才穿那种长筒白袜子。”

  牺牲时,任霁初捏紧拳头,嘴唇张开,“好似在喊口号。”

  “包括我曾祖父在内,至少有15个乡民死在这里。这还只是发现的,据说死的人超过了40个。”任凯鹏说。除了牺牲的乡民,港口村上百座明清老屋亦被日军的大火烧毁。

  这些珍贵的个人记忆,是任凯鹏记事起从父亲任嫁安那里一点一点听来的。当时整个港口村俨然成了“空心村”,能准确描述的历史瞬间几乎不可能有了,“找不到见证者。”

  这个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于今年春天去世。生前曾跟任凯鹏描述过战争的场景,“日本鬼子的枪炮白天黑夜不歇气”,“炮弹落在地上能转几个圈”,关于任霁初,老人也只说,“死得很惨,死得有骨气。”

  任霁初不是没有保命的机会。当时强敌压境,中国守军一位姓许的团长叫老百姓们先去避一避。任凯鹏祖父及父亲逃难离开时,曾多次劝说老人“先出去躲一阵”,被老人拒绝。

  “他说,有国才有家,国都没有了逃个啥子命?他坚决留下来,誓与敌人战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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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只有亲人祭奠的墓地

  据任凯鹏说,早在民国时期,任氏家族在当地就已是名门望族,祖上几代都做官。任霁初1869年出生,从小聪颖过人,后搭上晚清科举考试的末班车,以拔贡生的身份入仕。民国初年历任甘肃高等检察厅检察官,高等审判厅刑厅长等职。

  后来,自认无法施展抱负的任霁初打点好行装,骑上一匹瘦驴准备返乡。甘肃的当地百姓拦住了他的瘦驴,希望他留下来,于是任霁初又当了10多年的天水县县长、山西文县县长。

  上世纪30年代末,任霁初念及自身年事已高,加上其大儿子任棒生(任凯鹏的伯祖父)在湖北崇阳县任县长,家中老小无人照顾,遂正式决定告老还乡。

  然而,彼时的家乡,已全然不是他少小离家时的模样。任霁初悲哀地发现,“湘北的山水不再明丽,湘北的鸟儿唱不出田园牧歌”,这一切只因为,日军的铁蹄已经踏进湘北。

  1941年的农历六月下旬,丰水期的新墙河水面宽阔。河畔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田里的稻谷颗颗饱满。乡亲们正在田间地头忙着抢收,中国守军领导人挎着短枪,跑上河堤,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喊:“老乡们,赶紧收啊,鬼子要来啦!”

  彼时的任霁初顾不上收割自家的稻子,他带着儿子、孙子、女佣一起上阵,又鼓动了村里上百年轻劳力,忙着为军队端茶送水、修挖工事、筹集粮物。

  几张保存于岳阳新墙河抗战纪念馆的照片,记录了当时的现状。照片里,妇女们为将士们端茶送水、熬粥煮饭,男人则忙着挖战壕,将农田灌水后开挖成很窄的泥泞小路,以阻止日军的骑兵部队顺利通行。

  8月26日,任凯鹏望着南岸河滩,慨叹,当年日军的山炮射程可达数公里,“我们只有迫击炮,能打多远?日军还有飞机,你说这阵地守得苦不苦?”

  在后勤补给上,当时“国军每个士兵粗布衣服两套,草鞋两双。每日吃两顿饭,其中一顿是稀饭。”

  “粮食远远不够啊,老百姓们就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拌上白菜叶子熬粥给将士们吃,没有食盐,从牙缝里抠点出来……”任凯鹏说。

  而在港口村,所有做这些的带头人,是一个叫任霁初的老人。

  任凯鹏年幼时听父亲说过,曾祖父生的圆头圆脸,笑容憨厚,“是个很慈祥和蔼的老头”,“喜欢喝酒”,“经常提着一壶酒就上‘前线’了。”

  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任霁初墓地在距离牺牲地约三公里的另一个山坡上,是曾孙任凯鹏修建的。墓地旁边插着一枝塑料花,是后人放的。每年只有亲人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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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先英

  湖南临湘县丁家山人。1938年11月9日,日军攻陷临湘,不满十岁的小学生丁先英,拒绝为日军带路,遂被日军杀害,“砍成几块”。

  金继贤

  湖南岳阳协成乡人。1941年秋,“14岁学生金继贤,被日军掳去带路,他趁机将日军引入国民党守军的埋伏圈,守军毙敌80余人,金亦壮烈牺牲。”

  任霁初

  前清贡生,湖南岳阳县甘田乡港口村人。1941年国民党军队驻扎港口村,任“利用其社会影响力,临危不退,并且号召当地子弟,帮助军队给茶送水、挖战壕、修工事,担任向导运输”,该村失陷后,被日军杀害。

  胡春台、胡春堂、胡胥氏

  湖南岳阳康王庄人。胡春台系国民党军队退伍返乡军人,1938年岳阳沦陷,胡春台自发组织抗日游击队,后接受县府收编。1939年4月,日军为胁迫其归降,将其兄胡春堂、其嫂胡胥氏掳去。胡春台回信乃兄:“兄可为国家正义死,弟不能因骨肉私情降”,兄、嫂遂死。1941年,蒋介石手令第九战区嘉奖胡春台,对其兄嫂从优抚恤。

  周仪两

  湖南岳阳公田镇向家村人。前清秀才,以教书为生。“长沙第三次会战,日军败退,途经先生的教馆——‘莲香祠宇’。见日军奸淫妇女,先生挥砚击寇,寇枪杀先生于书案。”

  胡李氏

  疑似湖南益阳县人,据县志载,1944年6月24日,该县有村妇胡李氏,张其彩绘纸伞,使战马受惊,拖死一日本少佐军官。

  其他民间事迹

  不屈的小贩

  新墙河北,有小贩数十名,因为不堪敌寇蹂躏,深夜将该地敌人10名全部击毙。次日,被敌人大队包围,小贩们毫无惧意,用大刀鸟枪及步枪数支与敌力抗,结果被击毙及俘虏30多人,宁死不屈。

  “人人易玉涛,中国永不亡”

  湘阴营田镇武穆乡屠夫易玉涛,人称“玉长子”。1939年,日军在营田登陆。易玉涛妻子被日军惨杀,他愤怒至极,手持屠刀,躲在门后,接连砍死3名日军,自己亦殉命,并被碎尸数段。田汉到湘北战地采访,遇到易玉涛的两个孩子,了解其事后,捐款将易玉涛夫妇合葬于其屋后,题立“易玉涛勇士夫妇之墓”墓碑,并赋诗:“九月廿三日,敌来穆武乡。将士殊战死,人民纷逃亡。易君独不去,磨刀待豺狼。两儿伏后山,妻子倒短墙。易君隐门后,奋刀歼敌双。旋敌大队来,血泊沉鸳鸯。一抔黄土隐,千秋白骨香。人人易玉涛,中国永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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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点

  为何岳阳出“民间英烈”

  岳阳城南30里,有条小小的河流,叫新墙河,此河自幕阜山发源,向西流入洞庭湖,长不过108公里,最宽处不过六七十米,水最深处才六七米,冬春水浅至极,则不过一米多而已。

  1939年至1944年,日军4次进攻长沙,新墙河都是其湘北盘踞地向南推进必须突破的第一道防线。岳阳人的血性,似乎天然地与这条河联系在一起。

  彭新华,岳阳当地一名研究抗战史的学者。他说,岳阳人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精神,民风朴实倔强强悍,讲仁义道德,讲忠孝节义,极富冒险精神。

  “除了抗日英雄,历史上的人物,如收复新疆的左宗棠,坚守台湾的刘璈,都是岳阳人。”

  受表彰的34位民间忠勇有7位出自岳阳,是什么原因?彭新华说,一方面,与岳阳人的血性与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战争在这里持续的时间相对较长有关,“抗日战争在这里打了6、7年,其他战场,比如衡阳,常德,都没有这么长的时间。”

  而在任凯鹏看来,更多与精神传统有关。他说,曾祖父任霁初在世时曾多次教导后人,“有国才有家”,“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家为己要”,如今,这已然成为家训,为任氏后人所恪守。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如果非要从地理上寻找根源,当地人总要想到一条河。

  新墙河,直到今天依然被看做是“血性”的代表,它被当地老百姓称作“英雄河”,每年清明,还有人沿岸祭拜。而之所以这么做,一个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所经历所耳闻的历史都与这条河流有关:中国军民在这条小河边抗战7年,在无数次战斗中,抗日将士和民众的尸首填满了河沟,鲜血曾将整条河流染得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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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状

  “民间忠勇”生平难觅踪迹

  70年弹指一挥间,当年的硝烟战场如今都已披上茂盛植被,后人们很难将一些乡村小道与战争联系起来。但民间的记忆仍会流传下去。

  任凯鹏说,从后人角度来说,他希望有更多关于“民间抗日”的资料,“34位民间英烈难觅生平踪迹,而现在(包括我们县里)的抗战资料,对‘民间抗日’这块提得也非常少,甚至只字不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当时港口村清点的人数好像是15人,事实上远远不止。这些人的尸首很难找到,如果当时亲人们没有寻找到,就永远找不到了。他们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任凯鹏说。如今在港口村,这些因为战争而牺牲的人们,也只有任霁初一人的坟墓还保存完整。

  岳阳籍民间英烈中,还有一位叫周仪两的老人。其生前居住在距离港口村约几公里的公田镇向家村,也是前清秀才,以教书为生。岳阳方面多次搜寻他的资料,包括其后人和墓碑所在地,均未果。

  在岳阳湘阴长乐乡,有一位叫程生存的农民,“亦能见义勇为,毁家纾难”,《抗日战争湖南战场史料》记载其事迹,程生存“除发动附近六保壮丁,组织挂架二百八十三付,连续运送新墙上游作战我军十天,救护负伤员兵达二三百名,并大量捐献稻草数千斤供伤兵垫卧,一面复自食红薯,将节余谷井十二担烧煮一稀饭,日夜辛勤慰劳伤兵,同仇敌忾。”

  程老先生最后的命运如何,没有确切记载。任凯鹏说,在民间,为国死难之民众不计其数,远不止被表彰的那34位典型代表,“或许他们的‘战绩’不值一提,也因为在那个年代里,生命如草芥,人们都自身难保,别说立碑,能有人收尸就不错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留下的资料也极其有限。

  但民间的记忆与口口相传的能力,使得这些英烈不至于永久地沉寂于历史洪流。他们真实地存在过,乡亲们所铭记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烽火岁月的见证。

  34位抗日忠勇中,还有一位叫胡春台的游击队长。胡春台的儿子如今已经70多高龄,8月25日,他来到新墙河烈士纪念馆,看到墙上“民众抗日”一栏有父亲的名字,当即泣不成声。

  潇湘晨报记者 王欢 报道

来源:红网

作者:王欢

编辑:刘飞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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