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海
文/孔俊霞
说说与我妈有关的事。
我妈是山东人,行政划分,和我爸一个地方。但是,我爸靠山,我妈靠海,按理说隔着崇山峻岭浩瀚大海,两人难以相见,可冥冥红线,谁也绕不开。
我从小渴望“面朝大海”,完全源自我妈的讲述。她说起大海,满脸的想念和自豪,好像大海属于她们家。尽管如此,她的大海的传说,也与浪漫无关,不会出现“海的女儿”,而出现的是各种各样的海鲜。她说,她家就在大海边,能清楚听到潮起潮落的声音,退潮时,会有很多小鱼小虾小蟹蚌壳类搁浅沙滩,它们是被龙王爷赶出大海回不去了,于是海边的人就欣然接受了这份馈赠。妈说,海边人缺的是窝窝头,但是锅里可以蒸满螃蟹,火里烤一堆鱼。她说,日子是穷,可是守着大海过得去。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吃鱼虾长大,海鲜成了我妈一生的嗜好,所以,在那个年代,我家餐桌上,经常出现的是咸带鱼和虾米皮。
我妈有个正式的名字:孙秀岩,难得地避开了“桃红柳绿”。一次,妈对我说,那个“秀”,本来是带“山”字旁的,上户口时,户籍员不会写,给改了。初懂文墨的我想探究竟,查了《小学生字典》,认定是“岫”字,给妈看,得到首肯。我就一直纳闷,岫,山也;岩,亦山也,面朝大海的人,咋和山连上了?再说,这个名字挺有文化哦,曹雪芹都喜欢这个字,君不见:端正清雅的孤女名为“邢岫烟”,宝玉眼里的黛玉“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也一直遗憾,那时候的公务员咋那么没文化呢,毁掉我妈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名字,终究是辜负了取名人。
妈讲述她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都是碎片式,我“朝花夕拾”,拼凑成这般模样:我的姥姥十几岁嫁给我姥爷做填房,带大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前房一儿一女 ,生下我二舅和我妈。我的姥爷是收鱼的,或新鲜或晒干再卖出去。后来我看了“洪湖赤卫队”,就把他想象成鱼霸“南霸天黑心狼”,回去问我妈,妈训我:胡说八道,你姥爷没钱,也不霸船也不抢人。好吧,姑且信之,但心里半信半疑。
在妈的回忆中,姥爷不是恶霸 ,但妥妥地不务正业且败家。收鱼只要赚到点钱,立马不见人影,几天几月不回家,丢下我姥姥和四个儿女,自己花天酒地,弹尽粮绝后,再回来收鱼。在老家最后一次回来,他办了两件事,一是把我大姨嫁到一个在大连经商发财的老乡家,听我妈说,大姨那年才十五;二是把大舅送到商行去跑脚,相当现在的大车司机,那时赶马车。然后呢?然后他就消失了。留下我姥带着我舅和我妈,艰苦度日。我姥姥是小脚中的小脚,只能在家里转,这种情况下,几欲活不下去。妈说,这辈子的苦那几年都受了。后来,大姨感念姥姥抚养之恩,把我妈接到大连家中,还送到学堂。再后来,大舅把姥姥也接了出来,安家大连近郊。土改时,二舅当了农会主席,我妈当了妇女主任,村里的“高干”家庭啊。因识得几个字,我妈极有可能调到县里,就在这时,保媒的上门了,介绍的就是我爸。我爸在沈阳城,这是个“比较大的城市”,家里人口利索,有手艺。长兄如父,我二舅一口答应。我妈不情愿啊,她说我爸穿个黑棉袍,脸也黑不溜秋,像个老头。再说,她还想奔县城呢。可我二舅看中我爸,一锤定婚。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村上送来辗转多地的一封信,是我多年未见的姥爷在找家。信中说,他到了苏联,随苏联红军回国到东北而后又到韩国 这信就是在韩国写的,托人带回,想知道家还有没有,让不让他回来。二舅对我妈婚事犹豫了,考虑是不是等爹回来再决定,这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姥姥决定了我妈的命运:不用管他,就当没这个人,明天就走!于是第二天,姥姥打了一个包袱让我爸带着我妈去沈阳。后来就有了我,有了大妹小妹弟弟,一家八口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几十年。
我认为我妈是不俗的,从她给我们兄弟姐妹取的名字,都成功避开当时的年代土味;给我们做的衣服都选择净色,从不大花大朵,家里被褥也都是素净的,没出现过东北国民款“凤凰穿牡丹”;过年的年画都是妈带着我们姐妹商店精心挑选,贴在墙上,邻里邻居都来看,当做参照。
我认为我妈是要强的,自从出嫁当了我们的妈,就离开她自己的妈,心里肯定是很多牵挂,咋办啊?她就出去上班,工资不花,寄给姥姥;粮票省下,寄给姥姥,当时主管家里“中馈”的奶奶也没话说。我们家长期被我奶奶和我妈妈“统治”着,他俩的共同点就是我奶奶瞧不起我爷爷,我妈妈瞧不起我爸爸,而且我奶奶不反对我妈妈瞧不起我爸爸。我奶对我说:你爸和你爷爷一样,凡事不管,油瓶倒了不带扶的,多亏有你妈给他当家。我妈这辈子啊,爱情,有无?反正我爸不懂风情;事业,遗憾?反正到县里当女干部被灭了。
回过头看看走过的路,哪怕一小步偏离,我妈人生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就没有我们这八个人的原生家庭,也就没有现在开枝散叶的延续。
妈,九十卒。
写至此,泪水潸潸。
几年没喊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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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孔俊霞
编辑:文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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