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苗族)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喝酒,做个好人。此话一出就遭诟病。难道喝酒的就是坏人吗?不,不,不,我说的好人指的是身体好的人。今年的体检报告出来,发现我和运行了几十年的车辆一样,不是这里螺丝松动就是那里漏气,需要来一次大修了。医生要我戒酒。喝了几十年的酒,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戒就戒的。不是说我酒瘾有多大,或者说我的毅力不够。最主要的是来自外部的压力。面对上级领导还好办,反正现在接待一律不得上酒。即便是能喝想喝也不准喝。难就难在一帮朋友在一起,以前都喝着的,又不是公款消费,又不在公众场合,又不在中午等等反正不在政策的管束之内。我以“三高”为由不喝酒,朋友间哪能同意,说都一样的“高”,要死就一起死,喝!
我不记得第一次喝酒的具体时间了,反正是几岁的时候,那是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后,家家有余粮酿酒。村人们无师自通,家家户户都酿酒,即使是家里没有女人的单身佬也会酿酒。大家不受集体劳动的管束后,一到集日便上街去逛一圈,下午站在供销社的柜台边喝上二两或半斤歪歪斜斜回家。此时,路是大的,脚也是大的,哪里都是路,哪都能走,而且还一步三摇。遇上下雨天,不做门路就喝上二两靠在躺椅上看屋檐水线一样流下,还以为是酒在流咧,张着嘴去喝,还没喝到鼾声就来了。
老师夸我们村子里的小孩有数学天赋,十以内的加减法口算得特别快,其实是猜拳练就的。不管是上学路上,还是放牛在坡上,孩子们都在“四季发财、六位高升”地猜拳,那叫秒杀啊,绝对不会加错。我小时候特别腼腆,与人见面不敢打招呼。父亲他们喝酒时,总要我也喝一杯,还要站起来敬酒。敬酒时要讲几句“万事如意、身体健康”之类的祝词。说将来去老丈人家里时才会敬酒。就这么与酒结了缘,胆量和酒量都练习大了。没想到,我老丈人滴酒不沾还特别反对喝酒。我爹辛辛苦苦培养我的敬酒本事没派上用场。这却为我工作后时常陪客打下了基础。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从来就没有少过酒。即便是在粮食紧缺的年代家里也有酒,母亲用红苕酿酒。红苕酒喝起来翻胃,还有一股苕味道,远没有米酒好喝。可如今的红苕酒卖得比米酒还贵,怎么就这么招人待见呢?批评我装酷也好,骂我变修也罢,反正我不喜欢,我闻到那种味想呕,可能是小时吃红苕太多的缘故吧。
父亲有一个专门喝酒的搪瓷缸,大约能装三四两那样,是我小时用来刷牙的,他每天晚上要喝一缸米酒,本来还欠点才到位。可是懒得再去舀,喝这么多就算了。舀酒并不是要走多远的路,而是酒坛子盖起来麻烦。先是用簿膜纸,再是毛巾,之后再用厚一点的棉布,上面再是木板,最后还压上一块光洁的石头。讲究一点的人家会把簿膜纸捆在坛子口上。这么讲究的原因是不让酒跑气。
五爷酒后喜欢批评五婆,行话叫发酒疯。因此,五婆把酒管得很严,放到二楼的谷仓里,谷仓门钥匙天天揣在怀里。仓门是由标得有12345那种一块块往上垒起来的木板组成。开一次特别费神。秋收的时候,干累了农活的五爷晚上想喝一杯舒展一下筋骨,便故意舀了一瓢水从地上用力撒到仓底的天花板上。五婆天黑收工回家。五爷第一件事就告诉她,你放在谷仓里的酒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情况,怎么楼板上有水印?五婆急忙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仓门,发现一切安然无恙。五爷说,你仓门都开了,就顺便舀一罐酒喝喝。五爷的“智慧”被村人们传颂,五婆却留了一辈子的骂名。此后,村子里的女人不敢再锁酒,否则,会被指背堂心——简直是五婆转世!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喝酒,而且喜欢喝。赶马的单身佬谋银,每次从集市上散场回家时都要喝得醉眼朦胧睡在自家的马车上,由马自由自在地把他拉回家,两个小时后到家醒来,酒也醒了。一次从集市回来,他的马闻到了邻村一匹母马发情,把谋银拉到邻村“串门”去了。母马的主人是一位寡妇。此后,马有了伴,谋银也有了新的家庭。这种以马为缘的事,村子里的单身汉们想再次遇到,都养起了马,虽然运气没有谋银好,但“马帮队”给他们带来了可观的收入,最终都找到了老婆。还是马起的作用咧!
我每一次喝酒时样子表现特别勇猛,像酒量很大一样。其实,我最多也就七八两的量,多喝就要醉。一次,初识两位新朋友,我请他俩吃中饭,52度的白酒四两的玻璃杯我带头连干两杯。他俩看我喝了只好扭捏地跟着。第三杯的时候,我说,前两杯都是我干的,第三杯你两个该带下头吧!想想我这话有道理,便咬着牙干了。我说,我上个厕所。便一走了之。这两人醉倒在桌子边,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醒来。现在想起来还害怕,万一他俩有个三长两短怎么了得?
小醉怡情,大醉伤身。现在人到中年,血糖、血压、尿酸都高了起来。再喝酒问题就更严重了。医生也给我下了最为严格的通牒——还想多活几年就不要喝酒!于是,我决定戒酒,吃吃中药调理调理身体,便扯谎推脱一切酒局。
喝了几十年的酒,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只有一次。二十年前,我在一个镇上当党委书记,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但管的事还挺多的咧,别的不说,一天到晚陪上面来检查调研的领导无计其数。有一天陪同了县里几个部门的领导喝得差不多了,快要下班的时候市里的一位领导从我们镇上经过,顺便到镇里来暗访。眼见到吃晚饭时间,便留领导吃个便饭。两杯下肚,我有些找不着白了,眼前的领导也成了我普通的朋友,借着酒劲说了一通直话……
第二天,秘书告诉我,说我昨天闯了大祸,我借着酒劲越说越起劲,劝都劝不住。
我有些不以为然,说,酒品如人品,那领导肯定是喝多了,喝多了脸色才难看,你以为个个都像我这样喝多了满脸通红,像关公样受老百姓喜欢。
秘书说,我说的是真的,你还不赶快给领导打个电话道歉。
在秘书的催促下,我给这位领导打了电话,好好地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领导最后淡淡地说道,感谢你,让我了解到基层许多真实情况……
这次是真的戒了,不为别的,是身体原因。遇上这么好的时代,我还想身体好好的,快乐地活着。
江月卫,男,苗族,湖南新晃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少数民族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湖南小说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怀化市作家协会主席,怀化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
入选湖南省“三百文艺人才工程”,先后在《民族文学》《清明》《湘江评论》《绿洲》《湖南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部。在《散文百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时晚报》《瞭望东方周刊》《湖南日报》等发表散文六十余万字。
出版散文随笔集《圈内圈外》《风雅湘西》及长篇小说《御用文人》《女大学生村官》《回不去的故乡》《守望》及学术专著《中国侗族傩戏“咚咚推”》等。《守望》获湖南省作协“梦园2020”文学征文三等奖并被改编为电影拍摄。
来源:红网
作者:江月卫
编辑:康晓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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