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湖南省两会召开之际，红网时刻新闻联手新湘评论推出系列高端访谈《动能湘对论》，专访京湘两地重量级专家，为湖南动能建言献策。辑录京湘学者哲思，联动两会会场内外。今天推出第五组，聚焦改革与开放，对话的专家分别是第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财经委副主任，国家统计局原副局长贺铿和湖南省政府参事，湖南省中非经贸合作促进研究会会长，省商务厅原党组书记、厅长徐湘平。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张兴莎 北京报道

改革创新被誉为“万能钥匙”，经济发展同样有很多体制机制之“锁”，需要在改革探索中才能破解。

作为著名统计教育家与经济计量学家，中国经济计量学开拓者，湖南岳阳人贺铿历任中南财经大学教授，西安统计学院院长，国家统计局副局长，第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2019年入选新中国成立70周年百名湖湘人物榜单，是中国经济学界备受瞩目的专家。

此次湖南省两会上，“抢抓发展机遇”成为了高频词。在当前我国经济转型换挡的重要时期，湖南如何抓住机遇？如何用好改革创新这把“万能钥匙”？针对这些问题，红网时刻新闻对话贺铿。

【不要把钱都“埋”在钢筋混凝土里】

红网时刻新闻：您最近写了不少经济类的文章，其中《漫谈一些发展中的方向性问题》连续写了8篇。当前，全国经济工作的大方向把“全方位扩大国内需求”排在第一位，请您谈谈对这个方向的理解。

贺铿：根据中央部署，“全方位扩大国内需求”是今年经济工作的重中之重。扩大国内需求是完全必要的、正确的。

问题是，应该怎样扩和扩什么？我认为，扩大国内需求，主要是要想办法提高居民的消费需求。为什么呢？我给大家分析一下。

GDP核算有三种方法，即生产法、收入法和支出法。

支出法计算的GDP，通常分为“最终消费支出+资本形成总额+货物和服务净出口”。居民消费和政府消费合并称为“最终消费”或“最终需求”，在GDP中所占比例称为“最终消费率”或“最终需求率”。

最终消费率，世界平均水平约为65%，发达国家平均为70%，我国在2008年以后一直徘徊在50%左右。

这两年有所回升，2023年，我国最终消费率为56%。

春节将近，桂阳县年货市场火热。（图源：桂阳县融媒体中心）

我国最终消费率偏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长期扩大投资规模，无形中减少了居民可支配收入。

现在消费疲软，不是居民不愿消费，而是很多居民的消费能力不足。长时期以来，由于资本形成率越来越高，导致最终需求率偏低。

红网时刻新闻：您这个分析，将扩内需的道理讲得很透彻，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贺铿：北宋政治家欧阳修有句话，“善治病者，必医其受病之处；善救弊者，必塞其起弊之原”。居民消费是经济增长的主动力，也是发展经济的主要目的。我认为，居民消费疲软是经济疲软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下要实现扩内需、促消费，关键在于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特别是提高低收入群体的收入，让大家有钱来消费。

中国加入WTO这二十多年来，伴随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是我们翻天覆地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过去我们说“铁公机”，现在叫“新基建”，这也是相辅相成的。但这个过程中，一些地方出现“步子迈得过大”的问题，包括房地产。难免存在过度基建，甚至无效基建的情况。钱更多花在了“物”上，能花在“人”上的自然就少了。过去一段时期，在初次分配中，资本形成率较高，现在我们进入高质量发展新阶段，这个节奏要降下来。

更直白地说，就是“不要把钱都‘埋’在钢筋混凝土里面”，我不是说现在不该修路、修高铁，该修的还是需要修，但要根据经济发展水平，科学安排，循序渐进，如果发展过快，就可能会出现一些无用的甚至浪费的基础建设。

这个问题不解决，国内消费需求就很难真正被激活。

衡阳南岳里文旅综合体尽显古风古韵之美。（图源：文旅湖南）

因此，要扩大国内需求，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必须“全方位”想办法扩大就业，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水平。

【政府要善于“放风筝”】

红网时刻新闻：您刚才提到“全方位”扩大就业。扩大就业，民营企业是绝对主力。据统计，目前我国中小企业已经超过5200万家，地方政府应该如何做才能更好地促进中小企业发展？

贺铿：我觉得，我们干部的思想要更加解放，再放活一点。政府管大方向就可以了，不要管得太具体，那只手要收回去一点。比如搞企业、搞农业，官员未必有人家企业家、农民厉害，人家没有你也能搞得很好。

好多年前我到江苏泰州，吃饭时我与当地干部聊天，我问当地民营经济怎么样了，对方说，他们那里国有经济占比很小了，几乎完全靠民营经济，我当时很惊讶。

改革开放初期，安徽企业“傻子瓜子”乘改革东风，发展很快，很短时间就搞成了几亿元规模的大公司。后来发展好了，当地政府想管，如果不是邓小平同志两次为“傻子瓜子”说话，恐怕就没有今天的“傻子瓜子”了。

在我们岳阳云溪区，精细化工搞得小有名气，很多是民营企业做的，还有养螃蟹的，这些都是不错的经验，这说明当地政府的“手”收得很好。

60万吨/年己内酰胺产业链搬迁与升级转型发展项目航拍图。（图源：云溪区融媒体中心）

优化营商环境也好，搞经济工作也好，政府要学会“放风筝”。你不拉动，风筝就飞不起来，但拉紧了，它又很难飞高，所以要适度。

这也没什么难的，该拉的时候拉，不该拉的时候别拉，该管的时候管一下，不该管的时候就别管，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领导干部一定要有一种自觉，那就是，不是当了领导就一定高明，你可能在某个方面高明一点，但办企业还是要交给企业自己去搞，管住违规的，管住错误的，把握大方向就可以了。所以，还是要继续加快从管理型政府向服务型政府的改革。

【湖南增强新动能，可注重四个方面】

红网时刻新闻：政府的“手”不能伸得太长，但也不能不动，比如在增强新动能方面，需要积极作为。您有什么建议？

贺铿：以咱们湖南为例，来谈一谈。湖南增强新动能，我建议注重四个方面：发展新质生产力、抓住“两重”“两新”、积极融入长江经济带、大力推进乡村振兴。

这里具体说说新质生产力。我理解，新质生产力关键还是在生产力，生产力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劳动者，一个是工具。发展新质生产力中，人很重要，生产工具也是关键要素。

从四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过程来看，就是生产工具从机械化到电气化再到数字化，如今，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生产工具则是智能化。新质生产力的创新，关键是生产力以智能化为基本特质。

从历史上看，湖南的工业基础不是很强，过去是一个农业大省，但在科技创新方面做了不少事。

比如株洲的电力机车，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发展起来的，现在在世界有影响力，做到了行业头部。

山河智能5G智能钻机。

比如，三一、中联、山河智能在工程机械领域作出了很大贡献，如果没有他们生产的挖掘机、起重机，我们的很多基础建设不可能发展这么快。

再比如，湖南高校也有较强的科研力量，他们都有行业领先的学科，是湖南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重要基础，科技人才蕴藏的能量是很大的。

我觉得，新旧动能转换，湖南对老牌企业、产业也要继续重视，再结合高校院所的科研力量，应该是可以发力的重要方面。

红网时刻新闻：相比于沿海地区、发达省份，湖南发展新质生产力要如何发掘自身的比较优势？

贺铿：湖南虽然没有上海、江苏、浙江、广东那么好的基础和条件，但也有自身的独特优势。比如我的家乡岳阳以及常德，都在长江经济带的重要位置上，要抢抓好“两重”“两新”等政策机遇，拓展开放通道。还比如新型工业化、城镇化等，湖南都有一定的基础。

在这些方面，只要把握住机会，是有可能实现跨越式发展的。

【农业领域改革湖南不妨胆子再大一点】

红网时刻新闻：您是从湖区走出来的，我们说湖南是“鱼米之乡”，其实是因为洞庭湖。即便当前湖南在各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绩，但农业对湖南而言始终具有特殊地位。对湖南如何更好推进农业现代化、乡村全面振兴，您有什么好建议？

贺铿：现在农业最头疼的问题是土地。去年我到了南昌，南昌在鄱阳湖区，与湖南情况类似。我看到一个民营企业家在那里搞了一个农场，一个乡的土地，都流转给他了，2万多亩地搞农业。他搞得很好，不仅自己赚钱，农民的收入也增加了。

但这个企业家总感觉基础不稳，这一块田、那一块田都是人家农民的，只是他现在和乡镇关系好，和农民签了合同，但对未来可能存在的不确定性表示担忧。

在衡阳市衡东县，当地村民驾驶农机在收割稻谷。（图源：新华社）

要发展大农业、现代化农业，土地问题是一个突破点，也是一个难点。现在农民的收入不如城里人收入高，差距越来越大，怎么样既不伤害农民利益，又能够把土地集中？

在中央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湖南可以对涉及农业发展一些制度和政策多探索、多创新、多试验。

我觉得湖南应该胆子再大一点，我们湖南人不是坐在那里等的性格，骨子里是敢为人先的。

红网时刻新闻：如今的农业现代化已经不仅仅是农业本身的事了，科技创新也很重要。

贺铿：是的，这也是我想说的另一个问题。在发展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我认为除了工业，农业也不能放松。

一方面，农业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压舱石”“稳定器”，这不仅是湖南的事，也是全国的事。因此，要始终把发展“大农业”作为一项重要工作。

另一方面，在发展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农业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应用场景。

在益阳大通湖区，无人机给早稻喷施叶面肥。

现在湖南在大力发展低空经济，而低空经济一个很好的发展方向就是农业。

比如，农作物的耕种收过程中，就有大量无人机的应用。再进一步，未来无人机冷链物流的普及，会极大缩短乡村与城市的空间距离，能够有效节约农产品的物流成本，拉升农产品的溢价空间。

甚至，当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技术的进一步成熟，不排除会催生更大的乡村旅游市场。

我注意到，这些年湖南在智慧农机等方面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探索，也建议步子再迈大一点，可以试着在现代农业与低空经济之间，寻找更多的衔接点。

【城市发展可学西欧小城镇模式】

红网时刻新闻：说到“三农”问题，就不得不提城乡融合发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部署的2025年九大任务里面，就包括推进区域协调发展。具体到湖南，如何推进新型城镇化？

贺铿：我前两天在新闻里又听到了湖南的好消息，长沙跻身我国的11个特大城市之列，这说明近些年长沙发展很不错。

但除了重视大城市的发展，也要重视星罗棋布的小城市。我一直主张向西欧学习，多搞小城镇，你像德国作为发达国家，200万以上人口的城市没有几个，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味道。

我认为中央有一个部署很好，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也就是说，不要每个地方都搞大城市，以县城和较大的乡镇为基础，大力发展县域经济的城镇化，让农村剩余劳动力就近就业，发展不背井离乡的城镇化。

湘西芙蓉镇。

红网时刻新闻：推进区域协调发展，也是湖南的一项重点工作，具体来说，正在强化“一核”牵引、增强“两副”能级、提升“四区”优势。对湖南的区域协调发展，您有什么建议？

贺铿：长株潭本身就发展得比较好。我看到，近些年大湘西地区发展起来了，是结合地方特色发展的，茶叶、果业发展得都比较好；张家界也建设得很漂亮，不像有的城市本来很有特色，结果在开发过程中过度商业化，搞得都没有识别度了。

统筹发展不是让好的地方更好、差的地方不管，而是要想办法都发展。城市发展不能“一把尺子量到底”，要根据实际情况，无论东部、西部、南部、北部都一样，要坚持自己的特色。

红网时刻新闻：我们注意到，您也写了很多文化类的文章，能谈谈您对湖湘文化的看法吗？

贺铿：湖湘文化一直是湖南人的骄傲。我有一次遇到北京大学一位搞近代史的专家，听说我是湖南人，他说，搞近代史，如果把湖南抛开，那就没什么东西可写了。所以有“一群湖南人，半部近代史”的说法。

我们湖湘文化里有很多故事可讲，比如左宗棠，当年抬着棺材收复新疆，如果没有左宗棠这样的人，或许如今西边好多省份都不是我们国家的了。

大家都说不行，但我就要干，不罢休，干好为止，这就是湖南人的霸得蛮。

再比如岳麓书院，我记得书院里有一副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个气派多大啊。

岳麓书院。（周水生/摄）

湖南有厚重的红色文化，这里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重要策源地，这个大家都比较熟悉。

另外还有抗战文化，湖南也有很多故事，比如衡阳保卫战、常德保卫战。

湖南还是现代教育的发源地之一。我查阅了一下，发现长沙有多所中学是1900年代初创办的；位于长沙的湘雅医院，是中国最早的西医院之一，也有100多年历史了。

这些，都充分证明了湖湘文化的敢为人先。湖湘文化的优势和特点都非常突出，值得大力宣传和挖掘，当然，要更好地利用。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做好文化工作，不单纯是做文化，是要弘扬文化，把湖湘文化的精神激发出来，换句话说，有了这些意气风发、奋发向上的精神，不怕经济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