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湖南省两会召开之际，红网时刻新闻联手新湘评论推出系列高端访谈《动能湘对论》，专访京湘两地重量级专家，为湖南动能建言献策。辑录京湘学者哲思，联动两会会场内外。今天推出第三组，聚焦区域协调发展，对话的专家分别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所长魏后凯和湖南省政府原参事、省委党校教授肖万春。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郭薇灿 北京报道

家事国事天下事，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是头等大事。共同富裕才能让人人都享有幸福生活，而要实现共同富裕，区域协调发展是必然路径。

魏后凯出生于湖南衡阳，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农村发展研究所所长，同时也是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他长期研究的领域，既包括“三农”问题，也有区域经济，对区域协调发展也有着十分独到的观察。

湖南是农业大省，农业人口多，如何激活这一庞大的消费潜力市场？如何从区域协调发展中寻求新动能？本期专访，一起来看看湖南师范大学地理系校友魏后凯心目中的“湖南坐标”。

【湖南具备推进全省域一体化的条件】

红网时刻新闻：在区域协调发展方面，您提出，共同富裕就是城乡区域都要富裕，也即全域共富。就湖南而言，长株潭是龙头，在您看来，长株潭应如何加大溢出效应，带动全省奔向共同富裕？

魏后凯：中央明确提出到2050年要基本实现共同富裕。最近几年，我一直在研究全域共富。对浙江省的案例也做过研究，出了一本书叫《迈向全域共富的浙江探索》。

共同富裕从空间上来看，是一个全域共富的问题。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发达地区还是欠发达地区，无论是湖南的长株潭地区，还是湘西、湘南地区，都要实现富裕。

应该说，湖南在推进全域共富方面具有较好的基础。湖南处于中部地区，发展水平虽然不是全国最高的，但城乡区域差距处于居中水平。

凝心聚力，加快推动湖南高质量发展。（彭福宗/摄）

比如广东，城乡区域差距就比较大，北京的城乡差距也比湖南大。所以，湖南在实现全域共富、城乡区域协调发展方面，有基础、有能力在中部地区甚至全国进行一些超前探索，实现一些领域的率先。

长株潭很早就在推进一体化，可以说是全国推进区域一体化的先驱，也是典范之一。

单纯考虑长株潭一体化，在早期阶段，这种提法是对的。因为那个时候工业化、城镇化水平比较低，只能让有条件的地区先行一步，让长株潭成为推动整个湖南高质量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源。

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我们取得了很好的成效，现在已经到了新的阶段，我觉得下一步的重点，应该是在长株潭一体化的基础上，如何更好地发挥长株潭的示范、引领、带动作用，走向全省域一体化，即面向整个湖南省来推进一体化，包括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产业链的构建等方面，来实现经济社会发展的全省域一体化。

红网时刻新闻：推进整个省域一体化，有没有可以参考的经验？

魏后凯：我们可以学习浙江的经验。浙江在很早的时候就提出全省域的一体化，并走在了前面。湖南现在也达到了这个新的阶段，我建议湖南把推进全省域一体化纳入到省里的“十五五”发展规划中去，把它摆在一个更加重要的位置。通过全省域一体化，来实现城乡区域的协调发展。

当然，要实现省域一体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基础设施一体化，包括公路、铁路等交通网络，然后就是公共服务在全省域范围内接轨，实现一体化。

长株潭城际轨道交通西环线。（图源：中国交通报）

同时，还要面向全省域来构建一体化的产业链。比如，过去在长株潭搞了工程机械等产业链，但怎么样来带动湘西、湘南地区的发展？

因此，面向全省域一体化，就要有不同地区的产业分工。长株潭的空间和资源是有限的，不能把产业链上所有的环节都放在长株潭，这样不利于全省域一体化的实现，也不利于城乡区域的协调发展。

同时，还要进一步完善帮扶机制。通过新型的帮扶共同体来促进欠发达地区的发展，最终实现城乡区域协调发展，实现全省域的共富。

【推进城乡融合的地域单元不单纯是县】

红网时刻新闻：您刚才提到，要实现共同富裕，必须促进城乡融合发展。在您看来，湖南乃至全国应怎样加快推进城乡融合发展？

魏后凯：面向中国式现代化的两个阶段目标是，2035年要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2050年要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围绕两个阶段的目标，我们需要分阶段地来推进城乡融合发展。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城乡融合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要求；同时提出，全面提高城乡规划、建设、治理融合水平。这里说的是全面，不是说某个领域、某个方面。

其次，从内容来看，城乡融合发展包括经济、社会、政治、生态、文化等方面的融合，比如说咱们湖南，不能单纯是城乡经济融合和社会领域融合，生态等领域融合也十分重要。

从要素来看，我们要推动城乡之间各个要素的融合，包括人口、劳动力、土地、资本、数据等。

所以全面加快推进城乡融合发展，涉及到发展的全过程、各个领域，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

武冈市坚持推动一体化发展促进城乡融合。（刘凡/摄）

红网时刻新闻：全面推进城乡融合发展，在实际工作中如何找到具体的“落脚点”？

魏后凯：城在哪？乡又在哪？找到了城与乡，怎么来融合不就找到落脚点了吗？

在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就明确提出，以县域作为城乡融合发展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这一点对湖南来说，总体上也是适合的。县域的面积、人口等刚好适中，是推进城乡融合发展的一个有效的地域单元。

并且，在一个县域范围内，城跟乡之间，历史文化联系也很紧密，老百姓也愿意到县城安家落户。

但是在比较发达的地区，比如在珠三角、长三角，需要提高融合层次，以地级市来推进城乡融合发展。

同样，在湖南有条件的地区，发展水平比较高的，也可以在地级市的范围内来推进城乡融合发展。例如长沙，就应该面向整个都市圈来推进城乡融合发展。

不能说浏阳要推进城乡融合，就非得在浏阳的范围内来搞，因为浏阳的乡村和长沙主城区之间的城乡融合更重要。北京、天津、上海也是这样。

浏阳市持续推进城乡融合发展。（图源：浏阳日报）

所以说，推进城乡融合发展，打破城乡二元结构，它的地域单元应该是多层次的，应该因地制宜。

【湖南的先行尝试值得肯定】

红网时刻新闻：城乡融合发展，势必有很多农民进城。2024年湖南放宽农村落户政策，进城农民（2016年2月3日后户口由农村迁往城镇的）可返乡落户，将户口回迁，此举在国内引发好评。您怎么看待这个政策？

魏后凯：城镇化是大趋势。不管是从全国还是从湖南来看，城镇化还远远没有完成。估计到2035年，我国城镇化率会达到74%左右，到2050年，城镇化率会接近80%，也就是说到2050年，我们会接近城镇化率的天花板。

在这之前，农村的人往城里去，是一个大趋势。在这个背景下，推进城乡融合发展，就是强调城乡之间的要素能双向自由流动。

过去的人口流动基本是单向的，只是人往城里来，但城里的人往农村去，到目前为止，在国家层面还没有一个制度性的安排。湖南出台了相关制度，我觉得，这是促进城乡人口双向流动的一种率先的、很好的改革尝试。

但这其中我们要弄清楚几个大的问题。

第一，城镇化是现代化的标志。要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就会继续推进城镇化。我们不要错误地认为，搞乡村振兴，未来乡村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可能有一部分条件好的村庄人口会增加，但从总体趋势来看，乡村人口会逐步减少，城镇人口会不断增加，这是现代化的规律。

第二，未来要保证双向自由流动。要根据居民的意愿，他愿意到城里来，就可以到城里来，他愿意到农村去就到农村去，应该有相应的制度安排。

益阳市赫山区龙光桥街道米香村。

红网时刻新闻：有一种说法，农民变农民工，消费可增加30%，农民工变市民，消费又可增加30%。如何通过破除城乡二元结构来促进消费，为经济增长提供新动能？

魏后凯：促进城乡融合、打破城乡二元结构，我主要谈三点。

首先，是各要素之间的双向自由流动，我在前面讲过了。

其次，是建立城乡统一的市场。目前，城乡的商品流动基本不存在问题，统一的市场重点还是要素，尤其是土地市场。现在城乡之间的土地市场是分割的。

比如，城市有房地产市场，农村就没有房地产市场。虽然中央很早就提出来，要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但难度还是很大，路还很长。

第三，是城乡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的一体化，这个难度更大。我国“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提出，到2035年要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

这其中，难度最大的是社会保障，比如现在实现城乡低保统一的，还只有少数几个城市，医疗保障、养老保障的差距就更大了。

张家界市武陵源区插园公路。

所以，面向中国式现代化，要加快打破城乡二元结构，为经济增长提供新动能。

乡村人口减少后未来农业靠谁

红网时刻新闻：您提到，打通要素流动壁垒，让城乡实现“双向奔赴”。那鼓励农民进城，农村人口就会不断减少，以后乡村振兴主要靠谁？

魏后凯：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乡村人口在减少的同时，将面临更严重的老龄化，还有村庄的减少和空心化。很多地方出现了这种情况，这是城镇化过程中的一种正常现象。

还有一个现象，就是随着经济发展和农业规模化经营的推进，农业就业的人口比重会进一步下降。比如说发达国家，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只有1%-3%左右。要靠发展现代化大农业，通过规模化、科学化、智慧化、服务化、生态化来解决这个问题。

未来农业要不了那么多人，我们现在农业就业比重是23%左右，有近1.7亿人，这个比重太高了。所以，未来农业就业的比重还会进一步下降，农业农村剩余人口需要向非农产业和城镇地区转移。

同时，未来农村产业也会出现多样化趋势。不是说住在农村，就全都是从事农业的，从事农业生产只是其中一部分人，大部分的人可能会从事与农业相关的服务业或其他行业。

那么，未来的农业靠谁？应该是靠现代先进技术装备，靠能够适应现代化大农业发展需求的新型职业农民。未来的农业，要走规模化、专业化、职业化、知识化的道路。

1月3日，永州市新田县东升农场智慧数字大棚内，工人在管护蔬菜。（刘贵雄/摄）

红网时刻新闻：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引导城市资源投资农业农村是大趋势，但也有人对城市资本下乡有些担心，您如何看？

魏后凯：乡村振兴需要大量的资金，但从目前情况来看，乡村振兴资金的有效供给是不足的，单纯靠财政资金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依靠财政资金“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引导广大民间资本投入到乡村振兴中。

我们讲的下乡城市资本，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民间资本。

我认为，对于城市资本下乡，既要支持，又要适当约束。我们要鼓励支持这些资本，无论是国有资本还是民间资本，鼓励它参与乡村振兴，尤其是希望它投向农业农村发展的一些重要领域。

同时，也有必要对城市资本下乡进行相应监管，要有一个负面清单，哪些事不能干，哪些红线、底线不能碰。对城市资本下乡怎么引入、怎么经营、怎么退出，要有一整套的制度来进行监管。

只有建立完善激励、约束机制，或者说有一个比较完善的正面负面清单，才能够引导城市资本更好地来推动乡村的全面振兴。

【湖南可先建成特色型农业强省】

红网时刻新闻：根据最新的湖南省政府工作报告，2024年湖南粮食总产达615.6亿斤，创近5年新高。长期以来，湖南一直在向农业强省奋进，取得了不少成效。您认为，湖南建设农业强省有哪些优势？

魏后凯：长期以来，湖南在农业科技创新方面，一直是走在全国前列。农业口的院士，湖南就有一大批。

从目前情况来看，湖南还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省、农产品大省，还算不上是农业强省。

根据我们对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评价结果，31个省市区中，湖南的农业农村现代化水平在全国还处于中等偏上的水平，没有进入第一方阵。

长沙县青山铺镇“丰”景。（图源：潇湘晨报）

下一步，湖南怎么实现农业由大变强，尽快建成农业强省？我觉得，这是一段长期的、艰巨的路，不是三五年能解决的，可能需要几个五年规划来分阶段、扎实推进。现在国家层面提出，到2050年建成农业强国。

红网时刻新闻：既然建设农业强省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那么在当下，湖南应如何发挥优势、重点突破？

魏后凯：农业强省分为特色型农业强省和综合型农业强省。建成特色型农业强省的难度小一点。在某个领域的农业比较强，就可以算是特色型农业强省。

综合型农业强省是在所有领域，包括农林牧渔及相关产业都要协调发展的综合型农业强省，难度比较大。

我觉得，湖南可以考虑先建设成为特色型的农业强省，然后从远期来看，再向综合型的农业强省迈进。

从全国层面来看，种植业实现由大到强难度最大，湖南种植业的比重比较大，这是一个难点。在国家层面，据我们研究，也是把种植业变强放到了最后，把林草业、渔业等变强放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现在我国的种植业很多是小规模经营，要实现由大变强，这个难度是比较大的，湖南关键是找准突破口，做好时间上、产业上的安排。

这里面有一点，建设农业强省，首先要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

虽然建设农业强省是一条很长的路，但根据我的经验，湖南应该是有条件、有能力建设成为农业强省。